二、学海苦作舟

 告别身体的困顿,很快,我迎来了高中时代。我在高中,开始表现出严重偏科的状况。数理化一窍不通,语文外语却情有独锺。这个时候,我开始不断地发表文章,成为学校驻《太原日报》的小记者。如果说,那个时候,偏科给我带来什么好处,我想,唯一的就是,在理科成绩落入谷底的时候,文科给我恢复了做人的尊严。

 

 

  文理分科开始了。我出乎所有人意料,报了理科。客观上的原因当然也有,父母是理科出身,希望我能学理,但这并不成为我真正学理的缘由。我是因为,在那个时期,大家公认的一个事实:只有笨人才学文。这个约定俗成的概念使我非常困扰。我虽然因文科拔尖得到荣誉,但毕竟不愿做笨人的老大,宁可混迹于聪明的理科队伍,哪怕是当个末將残兵,亦不至于脑门上贴了“笨人”的标籤,任人讥讽。

  我就是这样,打肿脸充了胖子,为了一点虚荣,成了理科班的后腿人物。

第一年高考,我的数理化加在一起100分,语文则是当年的一类示范卷。

  成绩下来之后,我嚎啕大哭。父母都以为我是因为落榜而伤心,其实,我是为自己的华而不实感到痛悔。为什么我不能正视自己,要为别人的品头论足付出这样的代价?如今,别人都纷纷告别中学,进入新生活,而我,却要因为一时的虚名一再耽搁。眼泪擦干以后,我告诉父母,我要复读,准备学文。

  在复读期间,我遇到了改变我命运的一个女孩子,她是我的同桌,因为哥哥在中央戏剧学院读舞台美术系,我有缘听说类似的艺术院校都有文学系,因为不要数学分,所以文化课只看所有文科科目的成绩。我听了以后,甚为心动。这样看来,我就只需要专心复习文科,而不必面对数学了?兴奋之余,怀揣着投机取巧、侥倖和撞大运的心态,我说服了妈妈,于阳春三月,北上考学。

  来到北京,才知道世界之大,非我想像。我和母亲认为的冷门,却看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攒动人头。他们有的诗文精彩,有的博闻强记,有的是脱口秀,有的是挥笔就!为什么到处都是满腔热血的文学青年啊。我悲哀地想。硬着头皮,我上了考场。三天之后,我收到了复试通知。又过三天,我进入口试。离开北京,回到补习班,我在惴惴不安中迎来了文考通知单。这就意味着我竟然通过了中戏的专业课考试,只要文化课的分够线,我就能上大学了。你们可想而知,我是多么高兴啊。我因此汹湧澎湃,不能静心,父母受我传染,亦觉胜利在望,故遍告天下。一时间,众亲友都觉得我志在必得,已是京城脚下一骄子了。

  七月。酷暑。黑色。第二次高考。成绩出来后,历史竟然不及格。语文继续是一类卷。但是,总分距离中戏的文化课录取线差8分。而因为复习的时候,我放弃了数学,所以,我的全部总分加起来只能上个大专。山西大学外语系有个大专班录取了我。但是此时的我,认定自己应该搞艺术,不顾父母的坚决反对,退了学,准备再次复读。

  妈妈因为这个简直想不通。说你非要碰得头破血流才回头吗?我低着头咬着牙,说,是。这一年,因为少了父母的支持,过得非常艰难。我经常听到“鸡蛋碰石头,必定粉身碎骨”、“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之类的议论,但路是自己选的,再难,也得走下去啊。这时候,传来了作家秦牧去世的消息,报上说老作家一辈子的座右铭是“耐得寂寞,不会亲友”,我深以为然,奉为行动座标。

  在这一年里,我的进步是,不再虚荣,不再侥倖,不再偷懒,我能够做到的,就是慎独再慎独。在累的时候,我看到一本小说的扉页上,写着一位日本禅师的话:无论你与人相爱时,还是你与人死别时,你都是一个人。对于这种一个人的体验,我铭心刻骨。

  第三年.中戏停招文学系一年。我报考了电影学院和戏曲学院。在电影学院专业课考试的时候,碰见了原来一起在报社当小记者的一个学妹,她对我打招呼说,怎么,你还没考上吗?我苦笑以对。专业课考试,两个学校我顺利过关。学妹蹦蹦跳跳过来说,你知道你排第几名吗?我摇头。她告诉我,你比我考得好呢,在前十名。

  七月。流火。漆黑色。第三次高考。我的文化分数在两个学校排到第一名。我松了口气。这时候,我大表哥却听来了消息,跑来告我,山西是不是还有考生,也考了电影学院?我想起学妹,点头称是。表哥告诉我,学妹家艺术世家,她的父亲已经带了钱北上活动。让我及早准备。我,及早准备?准备什么呢?!父母和我一筹莫展。最终,我得到的结果是,电影学院说我专业不在前列,故落榜;戏曲学院说我转档误期,故不取。9月1日,连小学都已经开课,我却无所适从。那一天的《太原日报》上,登载了学妹的一篇文章,题目是《高考,却是如此容易》。母亲因此而病倒。三个月之内,她不与我说一句话。

 

 

 我无路可去。我的嫂娘——大表哥的岳母告诉我,孩子,别闷在家里,去五台山玩吧!

由此,我的人生发生了真正的改变。

 我经嫂娘介绍,来到普壽寺。这是五台山继集福寺之后的第二座尼众寺庙。开创者是当代南山律宗师弘一法师的师弟通愿法师。通老有两个弟子,如瑞和妙音。我去的那年,如瑞在做教务长,妙音是律学院的当家师。而如瑞师父是嫂娘的外甥女,因了这一层,我得住客房。

 在此之前,我曾经来过五台。不过那是作为遊客,跟父亲一起来玩。我到了普壽寺后,如师父问我,想怎样度过假期?我不假思索地说:师父,我并非度假,我是要学佛的。一语落地,师父微笑不答:现在五台,正是最美季节,你可以到处看看么。我断然拒绝,说,我要跟小师父们一起学佛。师父再笑,起身离座去了。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有幸得瞻修律的比丘尼们那日日夜夜的苦行。

 晨3:00起,上早课;5:00下课,或劳动或自习,各行其是;上午8:00,有师父授课;过午不食;下午或拜忏或静坐;夜10:00眠。平日里沈默端肃,温和敦厚。吃饭的时候,必先唱经,领唱师唱罢,必来到佛堂之角,给饿鬼冤亲施当日食。每人面前一钵一碗,一一落座之后,有值班的小师父来为大家盛饭盛菜,她举着饭勺殷切看你,你用筷子在碗边沿划线,你能吃多少,就划到多少。若没吃饱,可以看向小师父,她必留意你,再来给你添饭。。。此前,我从未看到过这样的苦行,从未看到过他们在海青芒鞋下的金刚之心。我目睹耳闻,终日里望着客堂的那幅“以戒为师”发呆。那个时候,嫂娘的姐姐已经出家多年,她曾经带着我翻过三座山,往深山里的寺庙送粮送菜,我不觉苦,亦不觉累,脚力深厚,心中欢喜莫名。我愿意,为师父们做这些。如果,我还能做这些的话。

 日子很快过去了。一天,妈妈打来电话,说电影学院有个干部进修班,班主任是我们的主考老师之一,她问母亲我的下落,希望我能继续考一次。我非常动摇。来到客堂,不敢看如师父。师父正在和几个居士说话。良久,他唤我说,明天你下山去吧。不要让你妈妈担心。我小声说,师父,我愿意留下的。如师父洞察我心,他又微笑,下山去,好好努力,不要抱怨,管好自己。夜深了,我听见五台的溪流潺潺作响,窗櫺之外,有月朗照,终夜不能入眠。

 第二天,我要上路了。那时侯,五台到太原的汽车经常在路上遭遇车匪路霸,我来时因为搭父母单位的旅遊车,去时却只能坐这种公车了。如师父慈悲,送我亲手做的普壽寺的寶葫芦,挂在我的胸前,她告诉我说,管好自己,有护法跟着你呢,不怕!

 于是,我上路。

 路上,果然有恶徒上车,我一路垂目念佛,平安度过。

 第四年,我来到北京,我的老师告诉我,虽有隐情,但我要学会忍辱。希望我能坚持。于是,一年之中,我心无旁骛,不求命运转机,不怪责他人,不计较得失。日子倏忽而过。

 7月未来,我已经收到了三所院校的文考通知单,8月,我以专业文化全国第一名的成绩被电影学院录取。通知书下来后,父母抱头痛哭。而我,已然无泪。我真正的大学生活已经在录取之前艰难度过了。

 管好自己。这是如师父一再告诫我的话。观照我的考学经历,每一次犯的错,我不是不知道,但我就是不能不放逸,任由自己心猿意马,不能专心。结果,吃苦受累的只有自己。没有什么外物可以为我的苦难负责。唯一要负责的人是我自己。而这个时候,所谓苦难,已经不再是值得称道的东西,它是我不能端正本心的印记。甚至,我也不能和任何人攀比,攀比不同业力所造成的果报,是太大的妄想。我能做的,就是改变自己。清淨这颗怀有太多梦想和妄想的心灵!

图:「天心月圆」音乐剧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