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点:遥望来时路(三)

  文/兰若

三、相期邈云汉

  进入大学校门之后,如你所料,我最先遭遇的不是学业,是爱情。

  在爱情面前,我完全是个沉睡不起的人。也许是因为自闭甚久,自视又甚高,自以为曾经沧海,所以很难在尘世的感情当中翻浪动心。我碰到过一些男孩子,他们对我很好,有着这样那样的优点,但是,我却没有足够的耐心,为他们而停留。我仿佛患有精神洁癖,总能看到他们身上让我失望的那一面,那瑕疵让我毫不犹豫地將一切牵绊弃绝。然而,我看到他们伤心,心里又非常自责。常常为此扪心自问,是否因为自己的决绝,给别人造成了伤害?

  那是我不愿看到的。我的本意不是伤害。我因此莫衷于是。长久地关闭着心门。

  直到我看到师兄明亮。

  师兄学佛,深入经藏,以淨空法师一句“老实念佛”为法门,劝诫同修道友放下轻狂,笃实学佛。他们班中有个旁听生,唤做蓬斗,大家觉得他是混混,都敬而远之。只有明亮,悉心以待,毫不讥嫌。蓬斗是北方人,喜欢吃面食,每次吃馒头的时候,都把馒头皮扔掉,大家都觉得浪费,纷纷指责。蓬斗却依然故我,屡教不改。明亮师兄不落一句苛责,捡起蓬斗扔掉的馒头皮,当众咽下。蓬斗深受震动,从此恶习不犯。
我认识师兄十几年来,他不纷扰,不攀缘,不诳语,安静守己,沈默自尊,身边的朋友因他而纷纷学佛。

  我因同道而生知己之心,因景仰而萌眷爱之意,因其威仪而愿跟随,因其洞察而着相守。为了他,多年来我写下了大量劄记,于瞬间理解了所有渴爱的诗篇。我默守着思念,按捺住如鹿撞般的心灵,不敢言爱,怕扰道心。

  记得早在上学之初,我曾写过一个短剧,叫做《末法时代》。我拿了自己勤工俭学的钱找同学一起来拍摄。大家看了剧本纷纷摇头,表示不懂。一个同学说,你可以找明亮师兄来演,他是佛子,应该明白。这是初闻兄名的机缘。

  明亮看完剧本之后对我说,兰若,你知道,有时候,我们的理解会耽误别人。我害怕他拒绝,便说,如果没有人做佛教的宣传,知道的人不是更少吗?师兄说,你打算用这部片子宣传佛教吗?我低头,不能回答。他又说,如果你只是作为自己拍摄的作业,想练习技巧,你可以拍。但是,如果你要作他用,我觉得可能不妥。

  这次谈话,我备受打击。师兄的意思是我尚在迷中,怎能以迷唤迷,更加贻误他人?
8月夜,空荡荡的学生公寓,倾盆的雨。师兄骑了自行车,穿越了大半个北京城,从剧组回来找我,他抹去脸上的雨水,递给我剧本说,我写了些意见,你参考着看。这个我可能演不了,但是我推荐一个人,他比我更合适。

  师兄又匆匆离去。看着他雨中奔劳的背影,我无言以对。

  拍摄开始了。工作比我想像的要复杂艰深得多。摄影总是在问我,机器架在哪儿?这儿你分几个镜头?你打算怎么剪?能接得上吗?说老实话,我听见他连珠炮的问题,屡次要昏倒在地——刚开始学电影,我哪儿懂得技巧啊!!这时,师兄总能抽了空,带了他的朋友来,有时候换场景,有时候搬东西,他常常沈默地看着我们,在我完工之前悄然离去,让我不及言谢,便影踪杳杳。

  我的片子终于拍砸了。看着一大堆素材,我无从下手。录音师开玩笑,讲他们私下里说我是个化神奇为腐朽的“大师”,写的拍的不仅旁人不懂,自己也晕菜。我听后,汗颜不已。这时候,想起明亮师兄的初衷和沈默。我惭愧万分。

  此剧之后,我开始努力,再不敢不懂装懂,似是而非。于佛,更加不敢言诠。

  我默默地写诗,悄然谛听深夜里有花坠落的声音,我去看所有师兄出演的剧目,拍烂了巴掌,羞红了脸,所有你们在爱的时候干过的傻事,我一样都没拉下。我看到曹禺剧目《北京人》里的愫芳说,我爱他,便爱他曾经珍爱过的一切。呜呼,我亦不能倖免。我从画报上剪下他的照片,放到本中。又怕遗失,放在像框的背后。怕别人发现,又屡次转移。最终不知所终。后来,我翻开画报,看见那一页上徒留了文字,感慨如果我不执着,那照片还在,如今,却了不可得!

 大学三年级,兄来找我。说有韩国株式会社的人,愿意拍摄地藏王菩萨金乔觉的事蹟,师兄推荐了我。我再三推辞,他说,既不妄自尊大亦不妄自菲薄,去做,才知道你能不能做好。受此激励,我发奋读经。七天之内,写完《地藏》。交稿之日,我因劳累过度,罹患神经性耳聋。譬如睡眠,耳边终夜轰鸣不已,仿佛那鲁智深拳打了镇关西,有铃儿钹儿在一起响。又过七天,我病痊癒。但留下轻微耳鸣,至今不绝。书写地藏,何等殊胜,我业力所感,竟得此痼疾。于兄,我从未提及。但愿不知,怕成惊扰。

  我的母亲知道我的心思,一年暑假,我又在北京打工不归,她来看我,与师兄相遇。兄曾经那样恳切地对母亲说,兰若特别好。母亲幽幽转诉于我,我因此痛哭不已。毕业时,我將离校,师兄携淨空法师的二十盘讲课磁带赶了来送我,说好好听经,一起进步。咱们结这个缘。他什么都知道啊!我这样想着,已经足够惊心!虽情有不甘,也愿深深信受。并无奈歎之:永结无情遊,相期邈云汉吧。

  如是心态,我耽搁了三年。

  我有良友,名曰经纶。我们两家世交,又因为我们二人同时考学,彼此知道艰辛,所以一直以来,甚为投契。经纶考学时,爱上我们的同学沉美。沉美心气很高,却命运多舛。她的才情大家都公认,但却有自己的问题——考场恐惧症,上场之后,从不能正常发挥。经纶较之而言,非常顺利。沉美鄙薄着他人的顺利,在自己的沉屙中随波逐流。经纶因为爱怜她而不舍追求。终于在他父亲的努力下,让沉美经由戏校中专辗转而至免考入学戏曲学院,由读书戏曲学院而至分配剧团。其中甘苦,我深深知晓。两个人恋爱七年,终生龃龉。

  我还记得,他们分别来找我诉苦,经纶的苦,是因为爱而纵容,却广种薄收;沉美的苦,是因为感恩而爱,却不甘心。我眼见着他们的心声,分明是苦,却无能为力。我身边的朋友很多,都非常信任我,有时候心事和盘托出,我愿意为他们分忧解愁,甚至愿意指出一条康庄大道,大家同往。但是自己尚在沉沦,有何力量作那摆渡的艄公呢?!深夜,我常常自问,这生命的狂流,趋乐避苦,不免在苦乐之间往复;因爱生嗔,终將于爱恨的深渊里沉埋。本尊我佛:我堕迷途泥淖,何时方能截断要津,破网而遊呢?!

  那一年春节,我去经纶家拜年。他的心情刚刚从分手的痛苦中平复下来,他告诉我说,为了爱,他愿意放手。给爱情一条生路。彼时,经纶伤了脚,正在家中养病,我要走了,他坚持送我下楼,就在那个瞬间,我们身后有烟花绽放,那美丽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他问,你呢,兰若,什么时候才能把姐夫带回来?我笑着摇头。他鼓励我说,放心吧,一切都会过去的。这个年过了,我们会挣到更多的元宝,会有大房子住,会碰到好的爱人。放心吧。

  然而,他不知道,我并不会因此而放心的啊。

  这个年是过了。但过得如此让我醒目惊魂。

  正月十五后的第二天。经纶回到北京。在一个人的夜里。意外死于煤气中毒。

  我鼓起所有勇气,经历了大恐惧和不眠的昼夜,代表我们全家,去送别我的好友。

  在那个诀别的场合,我看见了沉美。她瘫坐在未亡人的位置上,左手父亲,右手妹妹,口不能言,泪不能滴。很多经纶的朋友不能原谅她,走过去的时候只给经纶鞠躬,无人安慰沉美。我看着那个经纶口中“象雕像一样美丽的姑娘”,有泪如倾。我把25朵百合放在经纶的胸前,转而蹲下,抚看沉美,沉美认出我来,扑到我的怀中,大哭不止。就在那一刻,我的贪着恩爱之心,倏然猛醒。

  我爱明亮,可有类似经纶不舍沉美?并无两样啊。看别人苦,知道,自己苦,却不觉吗?

  我曾经幻想把时光雕刻成树,把箴言怀揣在心,希望寄讬与他人的心心相印,来成就自己的勇猛之心。这是多么大的颠倒啊。经纶的死,如此猝不及防,催我在昏沉之中幡然醒转。我如此顾惜,亲眼目睹,还若执迷不悟,那就是太辜负了所有的彷徨岁月。

  今天我看过往,苦恼和彷徨,便是诸佛菩萨送给我的珍宝,它们让我经过它,有所阅历,思之维之,终有所得。金刚,是需要自己来成就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