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我的大学同学是信阳人,如果我不习茶,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中原有这样一个城市。我的知识,凡亲身经历了,方能真正消化,否则,后知后觉,或毫无知觉,完全是可能的。
那一年,我们要毕业了。未来,工作,电影和私人情感,都在乍暖还寒的春天变得慌乱。我被同学信任着,与他一起奔赴他的故乡。
信阳非常小。火车站是北京站的缩小版。出站以后,几乎没什么好路。这个城市人不多,下岗的却不少。我们去的时候,赶上雨季。几乎天天都在下雨。计程车很少,人力三轮在街上空跑着,即使很难走的路,很远的道儿,都只要2元钱。
我曾经冒雨进城买东西,回来时赶上大雨。那人力车夫儘管穿着雨衣,后背还是被淋得透湿。回到住所,他还是只要2元钱,我不忍,欲多给他1元,他却不要,执拗地消失在大雨里。和后来很多调侃置疑河南人的说法不同,我看到同为中原人,他不接受我的恻隐,遵从自己的本分。让我至今难忘。
信阳古时属于淮南地区,旧称“义阳”,我常在当地人的方言中听到“义阳”字眼,说的就是这里。早在唐代,信阳毛尖已经是重要的贡茶,苏东坡也曾夸讚“淮南茶信阳第一”。
而1997年,我不懂得喝茶,茶尚不在我关心之列。大家在拍摄结束后都去买了茶,唯独我没有。
我是这部影片的副导演。所有的非职业演员,都是我来筛选。
当铁路上的青工们在我面前坐成一排的时候,我抛开同龄,女性这些障碍,和他们交谈,悄悄审视。我看见影片里小波的原形,他羞涩,却又老到。比别人,多了一副眼镜。
是的,就是他。我们的影片开始拍摄。
我们住在铁道边的一个招待所里。那房子完全是建国初期的样子,傢俱破旧,墙皮剥落,我和另外一个女生住在一起,轮换着去水房洗澡。那个水房,窗户非常高,水汽和窗外的寒气碰撞着,让人的记忆里不可名状地添了些潮湿的感觉。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听到火车隆隆的声音。每天天还黑着,我们就起床,招待所食堂的师傅们已经做好了饭,馒头比米饭多,每一个菜里都有蒜苗。一个月的时间,我在那里惰性地生存,放任自己不去想像未来的迷茫。
还记得小波带我去铁道边。他把一个酒瓶盖放在铁轨上。火车经过,每一个车轮都碾过那个瓶盖,最后一节车厢消失的时候,他兴冲冲地去捡那个亮晶晶的铁片。他手很巧,三窝两窝就能做一个图案出来。他送给我,说可以当项链的坠儿。
我们还在青工小冯的家里取景。我看到信阳,这个国家重要的交通枢纽城市里,最普通的铁路职工的家,真的是家徒四壁。小冯有妹妹。花一样的年龄,还在拣哥哥穿小了的衣服。
同学在拍他考学三年而不辍的真实经历,只不过,主人公迷恋上的不是电影,而是飞机。那个喜欢航模的男孩子,忧郁自闭,却又坚持不懈。他不愿意顶替父亲铁道工的工作,他想离开他本属于的那个灰暗的生活。
我们跟随他来到这片灰暗。这里的生活不会因为时间的飞速流转而有大的变迁。小城,春雨连绵,待业的男孩子们骑着自行车,穿越铁道。夜行货车经过时,如果你恰好在道边,你会感受到什么是排山倒海,什么是一望无边。货车高大威猛,总像是开不完一样,你站在那里,需要极大的耐心,等待,等待。一个人沿着铁道走,你会看见在车皮上划着的情爱,那是他们隐秘的青春期。
如果同学不坚持,他也会在他们当中。他们当中不乏天资聪慧的青年,但命运总会丢下一些人,选择另一些人。
我们亲历四年前同学的生活环境。近距离的回望令他寡言少语。我曾经和他对坐在一个倾盆的雨夜里,感受到语言乏力的时候,需要影像来抒写的必要。
我看到他们修车时满手的机油,枯燥的劳动带来时光的静止;我也看到茶缸里的水垢,那是父子几代人生活在道边的印记;我还看到夜里铁路上的指示灯,红色闪耀,蓝色幽明,黄色暧昧,雪亮的铁轨让人对荒凉的存在触目惊心。他们都在喝信阳毛尖。他们在这方水土悄无声息地前赴后继。
三年以后,我在马连道喝到这个茶。众多的闽南茶商中,我一眼就能认出信阳人。他们沈默,羞涩,不会招揽顾客。但若你坐下,停留,他们便殷勤地为你斟上好茶。他们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笨嘴笨舌地推销,而那茶,却真的好。它的汤色没有西湖龙井清亮,样貌没有君山银针挺拔,第一泡水下去,汤便显浑浊,水面上还浮了茶的绒毛。然而你喝,它却有板栗的香甜,入口熨帖而温暖。它位居中国十大名茶之列,而价格却喊得最低。是了,因境而生亲切之心,这浓浓的栗子香,让我如见黄天厚土里的百姓——
他们面容坚韧,孤独地度过残酷青春,为跳出龙门的幸运儿提供生生死死的蓝本。
我悄悄啜饮,默默记存,但愿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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