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炬去世的时候,我上大三。导演系的同学邵源在拍作业,手里有机器。一干人放下手头的题材,去了八寶山。张炬的告别礼很唯美,每一个年轻的男女都得体,优雅,摇滚青年们在死亡面前依然叛逆,有尊严,有人在唸张炬去西藏时的日记。背景音乐摒弃了大众死别时的那种哀乐,换上了唐朝乐队自己的歌曲。
我也看见张炬的女友,于景深中走来,短发向两边轻轻地飘起,很美。没有眼泪。
张炬死后,有一张专辑问世。里面收录了我的大学同学,清醒乐队的张阳,石头乐队的张悦所在乐队的两首单曲,歌儿很好听,与张炬所在的唐朝那份磅礡绮丽的风格完全不同,更年轻的他们显现出雅痞的风貌。
这张专辑叫做什么?我已经忘了。但是就是在这个集子里,我第一次听到许巍。
许巍的单曲,唤作《两天》。
曲风分为两段式。第一段极为颓废绝望,那低沈的声调吟唱出令人伤感的句子:
我还是飞不起来/依然需要等待/你就这样离开/带着所有伤害/秋天还是秋天/依然美丽淒凉/还是飘飘荡荡/依然充满幻想/我想飞/还是飞不起来/我想飞/在每个想你的秋天/我想飞/在歌声响起的夜晚/我看到我的身边/他们都比我美/我看到我的身后/时间都已枯萎/我想起/昨天你柔软的身体/我想起/从我身边再次出走的你
这第一段,缓缓悠悠,疲惫中略带厌倦。在循序渐进中,鼓声、乐声开始躁动,仿佛呼吸,由懈怠发力,渐至紧绷。
终于,他的?喊在第二段中冲破一切,激越而淩厉:
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
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
我只有两天,每天都在幻想!一天用来想你,一天用来想我。
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路过,另一天还是路过!
人生只有两天!一天生,一天死!
我惊讶于这个歌者的犀利和灰暗。他的质问和咏歎深深打动了我。因为生命的苍茫感无时不在,令我在听闻到有人揭露真相时毛骨悚然。
他叫许巍。来自西安。宣传的照片上他和其他摇滚青年一样,留着长发,不笑,目光深邃,似乎容貌清俊。多年以后,我看到他的访谈,他告诉我们,《两天》,是写给曾经照顾过他的兄弟张炬的,也是写给自己的。
其实这样一首歌曲,即便我们不知道写作的原委,我们也能听出同样的质问。那个质问属于所有在这个尘世里奔劳,求索,失望,打起精神过活的人类。它可以被附会成理想的跋涉,也可以被联想为爱情的煎熬,更可以被隐喻作生死的告别。
90年代中期,许巍初来京城闯荡。在彼时崔健、唐朝、魔岩三杰各领风骚的中国内地摇滚乐坛,不要说分一杯羹,就是有个落脚处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也勤奋地写歌,做别人的词曲作者,也小有斩获,但命运乖戾,并未垂青愤怒的歌者。
之后的七八年时间,薄幸的听众几乎要把这个人彻底地忘却。
许巍在自己的生活里沈默了。他回到西安。自闭,抑郁,无所适从。他不再歌唱了,对自己曾经选择并且坚持的道路产生了巨大怀疑。
愤怒,是对生活的唯一态度吗?
如果说,愤怒是青年的标签,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旗帜,那么当我们將生命中的愤怒挥霍殆盡后,是否还要空顶着愤怒的头衔继续创作?
他问着自己,如同我们反思我们曾有的叛逆和标新立异。
记得上学时,学校里流传的名言是:若不能以美取胜,那么,以怪取胜吧!
只要能吸引眼球,一切都是好的。所以那时,除了天生丽质的美人外,余者皆以惊世骇俗的面孔来立足。朋克的发型,自虐的文身,不按常规出牌的言行,都是我们的热爱。荷尔蒙驱赶着我们写下了十四行情诗,唱出了厌世的摇滚,划出了比野兽派还野兽的诡异长卷。为了一鸣惊人,我们连审美都抛弃,专门捡审丑来横行,不能予人以美,起码也要予人以惊吓。
如果我们一直停留在青春期,那么功利目的明确的风格会继续。
有的人一辈子精力过剩,赖在青春期死活不肯长大。但并非每个人都对青春期恋恋不舍。更多的人,成长以后反思,愤怒以后与生活握手言和。
在另类转身后,我们突然发觉了朴素的力量。
《时光漫步》,暌违了八年,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我重新听见了许巍。
我险些要认不出那个曾经清俊厌世的人,他剪了长发,把宽脸膛露出来。小眼睛,皱纹浅布,头发竟然稀疏,这是那个曾经和我们一样,照顾脸孔比照顾内心要落力得多的人么?
我带着疑问买下了这张音乐。
和后来所有人讚誉的一样,许巍脱胎换骨地唱出了在时光中漫步的澄澈乐章。
当然,也有人批评,说摇滚人唱出了民谣味道,这是对现实的妥协。
我内心轻轻地歎息,没有经历过炼狱的人啊,请审慎地批评吧。
如果你曾经呼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地度过无数漫漫长夜,如果你曾经在恐惧、厌倦、失望中失眠,如果你曾经拥有过虚誉,却又对这虚誉产生极大的厌恶,如果。。。是的,如果你经历过人间的痛,那么你就不会把那些分别“摇滚”和“民谣”的标签看得那么重。那些标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否找到了健康生长的灵丹妙药。
那灵丹妙药如果能帮助我们摆脱梦魇的缠绕,恢复我们原本澄澈的心灵生活,那么,无论它是被命名为摇滚,抑或是被定义为民谣,都不重要。
有人说,为了健康,远离摇滚。
其实,不是要远离摇滚,是要远离一切虚假。如果民谣虚假,如果诗歌虚假,如果演艺虚假,那么远离这虚假。那些所有夺人耳目的幌子,都將随着时光飞逝成为时代的泡沫,它们除了留下一些令人耻笑的谈资外,什么都留不下。
许巍的《时光漫步》,旋律感增强了,仍然有降半音的作曲风格,但歌词一改当年的控诉和宣泄,出现了“温暖、明亮、希望、时光”等等字眼。他突然用他寻找多年而得的安适,传达给我们安适。
他不再为了摇滚而摇滚,也不再为了那些特质而规范自己的创作,他不再在乎别人给他归类站队,他不关心这些了。他只是忠于自己的内心,写出了心声。在这张专辑里,我最为喜爱的是《蓝莲花》。在没有任何音乐进入时,起调颇高,声声回转。仿佛安静极了的山谷,一个孩童仰面闭目,有山风轻拂脸颊——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无牵挂
穿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当你低头的瞬间/才发觉脚下的路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远/盛开着永不凋零/蓝莲花
在这首歌的谱曲中,许巍用了类似的曲调,在结尾处稍作变化,这仿佛是诗歌里的排比句,又像佛经里的一些反复吟唱,如《往生咒》中,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哆。。。这里面有相似的音节,在念诵时形成了非常上口的美感,在静心念诵时,就有欢喜和轻安从心地湧出。
许巍的蓝莲花,有如这样的吟唱,在最后一句,蓝莲花的高亢温暖,令人欣慰得要落泪——1995年的那个忧郁的摇滚人,成了能够微笑,能够不讳言缺点,能够用自己的温暖带给别人温暖的人。
2006年,许巍推出了单曲《南无观世音菩萨》。他不再作词,歌词取自《观音菩萨赞》。曲调有着许巍独特的烙印——降半音的旋律处理。
观音菩萨妙难酬,清淨庄严累劫修。三十二应遍尘?,百千万劫化阎浮。
瓶中甘露常时洒,手内杨柳不计秋。千处祈求千处现,苦海常作度人舟。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逍遥、诚恳而笃定的音声被挖掘出来,许巍在自己的人生中,再次完成华丽转身。简单的旋律中,一遍遍地呼唤,那份憨朴和安静令人心疼动容。旋律简单,然而配器却丰饶,有层次。初始有磬接引,遥闻古琴操,又有鸟儿鸣啾,恍若云水路上,空气透明,阳光跳舞,行路的人斜靠泉边打盹;及至呼唤菩萨名号时,鼓与电子乐次第进入,让人像如临绝顶,终于与呼唤一起面向清风。
技巧退隐到了背景。标签成为老照片。愤怒和厌倦,化作了温暖和澄澈,我听闻着歌者许巍,从摇滚乐迈向了心灵咏歎,和他一起泅渡过十年青春的狂悖逆流。
两天试听:
http://mp3.baidu.com/m?f=ms&tn=baidump3&ct=134217728&lf=&rn=&word=%C1%BD%CC%EC&lm=-1
蓝莲花试听:
http://mp3.baidu.com/m?f=ms&tn=baidump3&ct=134217728&lf=&rn=&word=%C0%B6%C1%AB%BB%A8&lm=-1
南无观世音菩萨试听:
http://www.xuwei.org.cn/listen/w.m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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