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不瞭解日本。
對於他們的菊花戰刀、儀式感和極簡主義、物化至於道、令人驚訝的電影，我矛盾重重，心存芥蒂。
我拒絕去瞭解它們的原因，不言自明。
這和我多次去到江南，卻無法鼓起勇氣去南京的原因，是一個——
六朝古都，才子佳人輩出，卻深懷哀痛，披挂血淚的南京啊，我不敢去聆聽你的聲音！
而那痛苦的聲音如果有人試圖去展現，去表達，我都深懷敬意。而我，竟不能。
我看過許多日本電影，那些讓我尊敬的大師給人們打開一扇窗，讓我得見日本平民的生活和理想世界，我一面微笑著，一面保持著距離。
還記得我去天臺山尋訪，我看到一海之隔，有許多來自那個島國的人來天臺尋根。
我也記得在唐密祖庭，西安的青龍寺，日本的僧人們來紀念空海大師（日本唐密祖師）入唐求法1200年的活動。
在揚州，高旻寺和大明寺，鑒真東渡的起點，日本人一年年的參訪捐贈觸目即是。
天臺山的智者大師和日本的最澄法師，揚州的鑒真大師和日本的學問僧榮睿、普照，長安的惠果大師與入唐求法的空海和尚，他們于法脈傳承、師資道合、薪火交付上留下了那麼多那麼多的佳話。
我還想起黑澤明在晚年拍攝的影片——《八月狂想曲》。那裏面有和尚作法唱經，有粉藍色的曖昧天光中讓人深覺不祥的眼睛，有黑澤明耿耿於懷的核戰爭傷害情結。
是的。如果我去感覺日本。就是黑澤明的電影。就是僧人們曾經的鄭重、信任和生死相托。就是禁區南京。
而我現在手裏的這張光碟，叫做《祈》。
我得到它，是在99年。那是打卡碟片。照例是在地鐵口的流動人群中，有戴著棒球帽的年輕人在賣。
在斑斕各色的專輯裏，《祈》只有一個字。灰藍色的封面，黑色的字。肅殺，沈重。因為這個字詞的莊嚴，我買下了它。
我不知道這個音樂來自日本，但待到音樂響起時，我聽到了他們的聲音。就好像清酒裏黃連的味道，櫻花時節肝腸寸斷的表情，還有略帶濕鹹的海峽上空那清風的質感。我認定它是佛教音樂，儘管他們的語言我無法聽懂，但唱誦的神采如出一轍。
那是1999年，貝瑪千貝仁波切的梵唱還沒有錄製，黃慧音的音樂工作室剛剛成立，薩頂頂應該剛剛考上大學，搜索引擎還沒能被廣泛運用。《祈》的作者是誰？唱誦的老僧是哪一位？唱念的內容是什麼？我一無所知。
是的，當我們不擁有技術層面的知識時，我們的耳朵就會蘇醒，它直入音聲的內裏，與靈魂對面。
整張專輯一共10首曲子，除了2、8、10這三首是轉瞬即逝的小品外，其他七首都是完整作品。
在這些曲目裏，有一個主音色，就是老僧唱念。說是老僧，並不見得就一定是老者，這個老，有老到、道行深、震懾力強的意味。他的發聲，不像藏地僧人用低沈而恢弘的丹田音，那聲音仿佛是自胸腔而來，又有極為響亮的喉音和顱腔共鳴。這種聲音，在日本電影裏，寺廟作法的背景音聲裏，是有過的。在整張專輯裏，老僧成為樂聲的主線。
在樂聲的組成裏，強勁的節奏成為第二個主要元素。洪鐘開啟，威嚴畢備，卻配之以舞曲的節拍，快和慢、今與昔、時尚感和距離感，都在互相的咬合與攀升當中得以展現。
譬如第一首《凜風》。音樂由三個層次來組成。佛經的吟誦、舞曲、鋼琴曲次第交錯，此消彼長。類似笛子的音色時隱時現。而背景不絕的是節奏鼓。這三個層次的音聲讓人仿佛看到三個打擂臺的人，既有互相的欣賞，禮讓，也有當仁不讓的精彩表現，讓人聽到不同的，卻沒有差距感。
有意思的是節奏鼓聲，它一直沒有退縮，襯托不同的擂主，打出相同的鼓點。
我們是否可以這樣去理解：
這是一張面孔的不同呈現，亦是一個觀念的萬千方便，異色是為了歸元？
在隆重的比試下，三色消沈，風聲、磬聲、鋼琴輕描淡寫，歸於平靜。
我曾經聽著《祈》，寫下了一首小詩，題目叫做《秋刀魚上岸》。
松林竹濤。
野麥嶺。
春琴操。
蜻蜓低飛。
聽雨打芭蕉。
老和尚行腳。
卻看青山起得早。
天臺禪宗。
禦法度。
羅生門。
櫻花怒放。
看風卷殘紅。
秋刀魚上岸。
不知人間喜與痛。
這裏面用了四部日本電影的名字，題目也是受了小津安二郎導演的《秋刀魚之味》的啟發。它們共同構成我對《祈》的景片式的理解。
小津導演的《秋刀魚之味》，是他的遺作。通片沒有一個秋刀魚的鏡頭，更沒有關於秋刀魚的話題。他表現的是一種悲秋的感情。
作為主音色的老僧，是不是“祈”的儀式感裏的主角呢？
他是在祝禱著這略顯荒涼的世界嗎？
他的聲音，和自然界裏的那些聲音，讓人如見俳句裏的暮秋。秋刀魚上岸的季節，正是落葉紛飛的時刻，那悲涼人生的況味隨著時節變遷而耐人咂摸。
但是《祈》，並不只是秋刀魚的味道，作?舞曲和節奏的部分，它化解了儀式的隆重和悲涼。
它們帶著奇幻感，給那個不在此間說話論理的老者一個嬉笑的表情。仿佛又是晴好的藍空下，一襲和服的山口初遇操春琴的三浦，他們歡欣鼓舞，追逐打鬧。通達澹泊的老者，與一定要幸福下去的人間男女都那麼地鮮明，出世的堅決和入世的積極在不同材質的樂聲中得到呼應。
音和聲，如同形與色，都是為了表達戰爭與和平吧。
在《祈》的努力中，我聽到了這樣的嘗試。
祈禱什麼呢？
祈禱和平如同月光一樣，皎潔明亮，照耀人群。
祈禱內心的糾結和對立，有握手言和的機會。
祈禱一切因為人類習氣而點燃的戰火，因為彼此的凝視和愛，化為塵煙。
祈禱我們修煉出足夠的大智與大勇，不只紀錄他人的痛苦，還能夠正視這世間的黑暗。
06年，我終於看到了關於《祈》的介紹。
它來自〈和平之月〉，一個專門製作New
Age和World Music的亞洲著名音樂公司，這家音樂公司旗下會集了邵容、賈鵬芳、城之內美莎、菅井愛裏等亞洲重量級的音樂家，大部分作品都用一個漢字來作為專輯的名稱。目前該系列已發行至六十四張專輯，在2000年還特別發行過黃金特版兩張，這兩張黃金特版只在日本銷售，結果掀起搶購風潮。
和平之月系列是以東方樂器如琵琶、古箏、二胡、揚琴等?主奏，或加上鋼琴等西洋樂器，輔以電子合成樂的編曲，有的以人聲吟唱，有的以東洋、南洋的打擊樂器來表現旋律，創造出清新自然的New
Age風格，同時據說每張專輯都附送真正可燃燒的"香"。
《祈》是此系列中的一張，它是由和平之月麾下的樂團
Uttara-Kuru創作的。這是一支將佛經與House音樂相結合的創作團體。其中心人物為京田誠一與吉岡一政兩人。經兩人之手，擁有數千年歷史的佛經以House音樂的形式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另外，Uttara-Kuru是佛語中“理想之鄉”的意思，也就是香格里拉。身為作曲家和編曲家的京田誠一，是和平之月的幕後人物，他６歲起習彈鋼琴，作為Uttara-Kuru的成員之一，京田誠一在全球流行音樂領域裏主要從事編曲、作曲工作，表現活躍。他利用電腦技術，構建出自己的原創風格世界，將日本民間音樂與氛圍音樂（Ambient
Music）融合在了一起。
這樣的文字，被很多喜歡和平之月的發燒友拷貝複製，我並不能從中知道更多的。
但是這不重要。
重要的就是，有這樣的音樂創作者，他用可能完全對立的元素製作出和諧的祈禱之聲。他做的努力，讓我們不僅僅有審美上的愉悅和滿足，也令思想在流動的樂符當中有了跳躍的可能。有思想作為作品的靈魂，音樂元素才能夠按需取材，對立統一。
這小津安二郎電影當中那深切的悲哀，如果僅僅是去從技巧上去分析日本文化在他身上的烙印，而忽視他也曾作為應徵入伍的侵華士兵的經歷，那麼，我們只能收就好象人們試圖去讀解穫對技巧的認識，而無法管窺人心的波濤。
儘管藝術的表達，如同語言的表達一樣，有著種種偏離真相，粉飾真相的可能，但好的創作者，是一定能找到恰當的載體，把真相的蛛絲馬跡傳遞給後來人。我們也由此獲得了更多審視和思辨的空間。
如果藝術家做到了，他就脫離了工匠的趣味，閃現出人類光亮的那一面。
那將是最值得我們敬重和學習的品質。
專輯曲目
01. Wintry Wind 凜風
02. Fudosan 不動明王
03. Tsugaru 津輕三味
04. Mendicant Priest 托缽僧
05. Cocoro 心相
06. Nightpiece 夢魘
07. Shrine 聖祠
08. Tsugaru (Reprise) 再渡津輕
09. Mendicant Priest (Remix)
托缽僧（觀音經）
10. Afterimage 殘像
音樂試聽：
http://www.pacificmoon.com/html/j_prayer.html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