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里的这张音乐专辑叫做《禅诗组曲》,出品单位是中台禅寺。专辑里面一共只有三首曲子——《插秧偈》、《醒世诗》和《禅诗》。 前两首曲子,《插秧偈》的歌词来自南宋高峰禅师的诗偈,《醒世诗》是明朝罗殿居士所作诗文中的一部分,如同大家常听到的多数“佛歌”一样,它们好听、柔和,有着简单的唱和与配器。若作比喻,两曲仿佛《红楼梦》中的《好了歌》,道理简明,曲风通俗,容易传唱。这两首歌曲,安静是足够安静了,选用的也是钟、笛、古琴,二胡这些表达古意禅机常用的传统乐器。但听下来,总觉得还缺些什么。 在挑剔的心情下,第三首乐声初起,那审美的疲劳仿佛骤然被扫荡,在安静中差点怠惰疏懒的耳根顿时醒觉过来。是笛子,清越脱俗如山中春风,好似在温软的香氛中,有人突然打开了一扇窗,夜凉如水在即,茶汤清冽入口,混沌被一扫而空。你散漫的心一下子被吸引,浊重的气息也慢慢平歇。 不能不说,这三首曲子,末一首独树一帜,秀美恣意,如有清气环绕其间。 它被命名为《禅诗》。 它的声音元素仍不复杂,由钢琴、笛子、人声三部分组成。钢琴先起,笛子为主导声。笛声一路缓缓悠悠,有一份安适和陶醉在其中轻荡。婉转似才子低眉,却又能信马由缰,恣扬而不轻狂,到人和曲均微醺时分,女声唱出全曲唯一的唱词——愿將山色供生佛,修到梅花伴醉翁。 4分38秒的曲子,音乐行至2分12秒时,人声才出现。两句词唱了两遍即隐没,颇有惊豔之感。3分28秒再次出现,依旧是唱了两遍而踪影不再。这样的排列处理让人有些意外,也有些惊喜。觉得好,但好的不过分,不欠火,恰到那好处。 这是什么“禅诗”啊? 我初闻时目瞪口呆。怎么可以这样来做呢?怎么可以做得这么好呢?这诗文,又是有着怎样的用意呢? 《禅诗》的这两句神来之笔,要究其源头,需要讲三个人的故事。 禅诗的出处是安徽省滁州市琅琊山醉翁亭的楹联。楹联的作者是清朝的薛时雨。上联“愿將山色供生佛”提到了一个人,是智仙法师;下联“修到梅花伴醉翁”提到了另一个人,是欧阳修。 欧阳修,众所周知,他是“唐宋八大家”中非常出色的一位,他在宋朝曾官至礼部贡举,一生当中三起三落。因为人刚直,得罪朝中重臣,三次被贬,其中第二次贬至滁州。 在滁洲,有山水如划,山水本为天然野趣,但因为碰到了大家来抒写,而名垂青史。 欧阳修写道:“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优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 这是脍炙人口的《醉翁亭记》的开篇。 这篇文章,和欧阳修在滁州写的另一篇《丰乐亭记》,被收入了《古文观止》。 观止,意思是看到这里可以为一句点了。巅峰已造就。后来人攀越不易。 有意思的是,欧阳修写这两篇巅峰文章的时候,是他被贬被诬陷被误解的低谷时期。据记载,欧阳修在滁州任职两年零六个月,期间,他写下了158篇文章。是他一生当中文学创作上的高峰。 《醉翁亭记》里,最耐人寻味的一句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许多人由此来推测,欧阳修一定是政治上失意,借酒浇愁,寄情山水。 但事实上,在滁州的这两年,欧阳修的心情是平和的。他给好友梅尧臣的信中曾这样写道:“某此愈久逾乐,不独为学之外,山水琴酒之适而已。” 他的平和,从何而来呢? 单就《醉翁亭记》来看,有三处可以寻到心迹: “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其文者,太守也。” 我来试读一二 ∼ 懂得山水乐趣的人不多,知心的人也少。我心里深知,酒中含藏了一切言语。何必人人面前,费盡唇舌? 然而,什么是那山水之乐? 有阴晦有明亮,有朝阳蓬勃,有暮色深沉,有平顺有挫折,有被雪藏冰封之时分,亦有水落石出之天日。不消厚此薄彼,但持隔山望水之心,顺逆境界都可为欣赏物件,而不沉溺其中,被动其中。山林尚有四时之景,人生岂能一个境界? 能知山林乐趣的禽鸟未必能知人心,能知人心的人们,未必能知我心,而我知我心,醉和醒,我自己都能知道,那还不够吗? 已经足够了啊。 如果被人瞭解和知道,那当然是锦上添花的事情。 如果人不知而不愠,那是对修养的考验。 如果遇到“欲加之罪,何患无辭”之境地,那么,申辩和解释徒劳无益。他们并非不知道你,是因为存心不同,所以真相对他人已非根本。 而所有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对自己知道吗?瞭解吗? 你对自己遭受的创伤、痛苦、非难和挫折的起因观察过吗?思考过吗?分析过吗? 如果还没有,只是盲目地自信说,人不知我,我自知,那就是自欺了。 欧阳修在仕途低谷时期,是自知的。 他知道被贬谪的缘由。他看见了人心里的黑暗。 因为这种瞭解,所以才能产生更大的自信。 我们的惶恐,一般都是来自对现境的无知。如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别人在做什么,什么是应该做出反应的,什么是应该置之不理的,什么是应该坚持的,什么是应该舍弃的,那么,这样的历历分明,是能够带来笃定的心态的。 回到近一千年前的宋朝,欧阳修是范仲淹变法的有力支持者,但“庆历新政”的失败,使北宋失去了一次变法图强的机会。范仲淹向宋仁宗陈诉的“十事”,包括改革官制、选贤任能、严肃法纪、强兵富民等等想法和抱负,都无法实现。范仲淹以耿介性情发出“进亦忧,退亦忧”之心声,而欧阳修以宽和仁爱之心“携民同乐”,儘管忧乐于言表不同,但从精神实质上来讲,是一样的关切心怀。 对变法心存忌惮的人加害于他们,但欧阳修彻知其背景缘由,因为这种彻知,他不会因为不公正的待遇而忧闷,相反,他有足够的承受力来冷眼自处。 同时,他在滁州的谪居,幸运的不仅仅是他的自知和坚定,他还遇到了一个知己,那就是琅琊寺的知客僧智仙和尚。欧阳修常去山中逡巡赏玩,遇到和尚,与师对谈。智仙法师对他说,“僧家虽身居空门,可耳、目还是好的,是非曲直还是清楚的。”并夸讚欧阳修针砭时弊的文章《朋党论》写的好。欧阳修在山林中遇到的隐者深知他心,所以他快慰歎道:知我者,智仙也。 智仙法师为欧阳修修建了这个亭子,欧阳修把这个亭子命名为“醉翁亭”,在这个亭子里,他写下了诗篇,光照了琅琊山水,他也在此不愤不急地处理公务,等待着东山再起。 嫉恨他的人得到了《醉翁亭记》如获至寶,马上再参一本,说他写《醉翁亭记》的时候,只有38岁,却自称为“翁”,可见其妄自尊大,眼中已经没有圣上,自称老者,势必已无报国之心。欧阳修对此作诗云:四十未为老,醉中偶题篇,醉中遗万物,岂复记吾年? 如同山中有四时,欧阳修也开始转运,谗言不会永远奏效,第二年,他被派往扬州做太守,后又回到京城为官,并代表宋出使契丹,取得了外交上的重大成就。 八百多年过去,醉翁亭几废几兴,当年智仙为欧阳修所建的亭子早已不复存在了。清光绪年间,全椒观察使薛时雨主持重修,在原有的地基上,保持了宋代建筑的风格,醉翁亭得以重现。今天我们若寻遊此亭,那就是薛时雨差人修建的。他曾经在亭外的欧门上题联曰:山行六七里,亭影不孤;翁去八百载,醉乡犹在。 说到这个薛时雨,他是清朝咸丰年间的进士,曾任李鸿章的幕僚,后来历任浙江省嘉兴、嘉善的知县和杭州知府。于文教方面的振兴颇有建树。47岁时,因得罪权贵被罢官,引退后在杭州的书院里讲学,从学者甚众。他所作的联语,佳作颇多。至今在杭州西湖边上的诸多景点中,我们还能欣赏到薛时雨的妙思警句。 何止亭影不孤,正直的人也不孤单。 他是欧阳修千百年后的又一位知音。他追随着文学上的泰斗,品行上的直人,仰慕醉翁,效仿先贤。他散落在山水中的联句就是他的心声。 在他从政时,我们看到:为政戒贪。贪利贪,贪名亦贪,勿鹜声华忘政事;养廉惟俭。俭己俭,俭人非俭;还从宽大保廉隅。(“廉隅”,指的是棱角,比喻人的行为和品性端方不苟。这是薛时雨对自己的要求,也成了他的楹联中的联语之冠。) 在他退隐后,我们又看到薛时雨写道:卜邻喜近清凉宅;与客同参文字禅。 而那薛时雨中年后弃官讲学,传道授业,适得其所。他慨歎说:至此方知官是梦!前身安见我非僧? 他重修醉翁亭的时候,写下了这句“愿將山色供生佛,修到梅花伴醉翁”。用美好山色来供奉觉察的心,用梅花傲骨不畏严寒,越是冷,越是美来激发自己的前行,觉者如智仙,傲骨如醉翁,穿越了时光隧道,觉悟和坚守,得到了理解的人的传承。 时空再次更迭。我们听到了音乐里的醉翁。 一个主题下的连绵和承接。第一小节和第二小节在尾部有延展,第三、第四继续延展,钢琴在接引,出现扩展旋律。音符在几个前面出现的元素里循序添新。如同醉翁的文字有骈文风格一般,此曲也有对仗延伸的九曲回肠之感。曲风和文风,隔着岁月,隔着介质,遥相致意。 而仅有的一句歌词,划龙点睛。 一句含藏万言。这样的楹联,这样的笛声,完成了心心相印的理解,完成了拈花微笑的证明。 附录:《禅诗组曲》 明朝罗殿居士的《短笛牧歌》 禅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