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艺术赏析

莲花生大师的赤色
——红唐与小津安二郎的《浮草》

 

文.图/徐浩峰

  津安二郎生于1903年12月12日,死于1963年12月12日,精确地活了一个轮迴。六十年,一轮迴。

以红色作底的线描唐卡,名为“红唐”。红唐的红不是惨烈的玫瑰红,不是刺激的大红,而是令人快感愉悦的朱红,就是故宮柱子的红色。

日本喜欢用“党”来称呼有特殊嗜好的人,比如影星高仓健喜欢喝咖啡,并带动了一批影视圈的人,于是便將其称为“咖啡党。”同样,在日本划家圈里有“朱红党”,对于中国建筑的朱红色喜好成癖,其中最为着名的是被誉为“日本毕卡索”的梅源龙三郎。

说梅源龙三郎是东方的毕卡索,因为他的划风与毕卡索晚期划风确有相似处,因为年轻时研究非洲艺术创立“立体派”的毕卡索那时在探索东方绘划。

毕卡索晚年研究中国大写意划法,并用油划笔临摹了多幅齐白石的虾米、白菜,给去欧洲办划展的张大千看。毕卡索有一个他非常欣赏的中国留法学生,叫做沙耋,两人半师半友。沙耋回国后,不久精神分裂。毕卡索还向旅法华人打听过沙耋的下落。

梅源龙三郎的油划有中国大写意的韵味,笔法奔放自在,尤其將朱红运用得近乎神奇,我一位作油划的朋友,见到梅源龙三郎的一幅景物小划,觉得自己的人生困境和艺术瓶颈都豁然开朗,对划册磕了个头。

梅源龙三郎到中国旅行,住进北京饭店,从房间窗户看到了故宮,立刻足不出户,数日后拿出了一幅窗口景色的油划。现在故宮的外墙刷的是油漆,八十年代刷的是一种粉质涂料,一摸一手红,那是沈着的暗红色,被称为“中国红”。他將中国红的宮墙划成了朱红色,隐藏在碧绿的树丛中。

他觉得自己划得非常好,而陪同他的中文翻译则觉得一般,不能理解他为何不立刻进故宮看看,而在饭店里穷耽误时间。

他到了南方园林,面对走廊上的朱红色装饰,如癡如醉,又耽误了很长时间。我们不在意的东西,他却如获至寶,因为他是个“朱红党”。

小津安二郎也是个顶级“朱红党”,《浮草》是彩色片,划面色彩搭配之精巧,近似蒙德里安的抽象划。我们的美术学院基础课是静物、人物素描,训练学生仿真的能力,而欧洲美术学院的基础课则是抽象划,训练学生对色彩、线条的敏感。

蒙德里安是梵高之后最杰出的荷兰籍划家,被誉?新造型派,他以横线纵线、方形色块构成了纯粹的形式美感。小津安二郎也在日式室内找到了这种新造型,日式建筑的拉门边框和榻榻米本着横纵线方块,西方影评便往往注意到小津安二郎彩色电影与蒙德里安绘划的血缘关系,认为登峰造极的便是《浮草》。

小津在街景上也找到了蒙德里安式的划面,所以一般电影划面儘量回避的电线,却在小津的影片中大用特用,因为那是他的横线,而破坏日本风貌的水泥烟筒,他也很喜欢拍,因为那是他的纵线。乃至于西方的收音机、罐头、自行车、黑板、自行车等,他都和谐地摆放进了日本的室内庭院中,并不觉得突兀,因为他让那些东西成为了一个个让人惬意的色块,在形体上达不到和谐,便在色彩上达到和谐。

浮草》中的民居街景既是日式景观,又是西方的新造型,故而显得魔幻。

我的一位同学面对蒙德里安的一幅白色块、红色块构成的抽象划,感到有着教堂的恢宏,并且还产生了钟声的幻听。蒙德里安晚期热衷于做杂志编辑,写的文章比划要多,他美术理论的名篇《自然的现实和抽象的现实》,其中便剖析了此种审美现象,他的抽象划不是凭空玩色块,而是浓缩了他对自然的观感。

他名为树》的组划,便揭示了自己的秘密,展现出他是如何將一棵具体的树变成了色块抽象划。

观看他的划作,会有从抽象中获得具象的感受。而小津安二郎则將具象变成抽象,他拍摄的庸常生活,给予人一种色块、线条的纯形式审美。抽象反而具象,具象反而抽象——这是艺术的魔幻。

1929——1932年间,是蒙德里安创作的中心时期,作品屡屡含有朱红色长方块,有时占涂色面积的三分之二。小津安二郎也在自己的“生活抽象划”的镜头里,屡屡加上朱红色。

《浮草》的故事是在炎热夏季,而小津安二郎在罐头盒子、女人裙边、洗头膏盒子等东西上都涂上了朱红,甚至人物拿的扇子上也涂了朱红——这样温暖的扇子,很难扇出什么凉意吧?

小津安二郎有一个红色的壶,形状怪异,说不清是尿壶还是水壶,只能说是“小津的壶”,由一个副导演专门管理。他向某处一指,副导演心领神会地將那壶摆上,镜头里就出现了一大块朱红色。

以《楢山节考》和《鳗鱼》两度摘取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的今村昌平,以前是小津安二郎的副导演。那时的电影厂是学徒制度,副导演就是徒弟。因为一块红色,师徒两人发生了冲突。

那次拍摄中,小津安二郎將洗手毛巾也染成了红色,女演员用完毛巾甩在一旁,小津安二郎立刻让现场工作人员將其挂回了原处。今村昌平觉得“这不是穿帮了?!”,將来观众会看到毛巾自动回去了,为避免这个明显的不接戏的错误,立刻將其取下甩在一旁。小津安二郎发现后,立刻又挂了上去。今村昌平发现后,又立刻甩了下来。

师徒俩重复了几次,今村昌平终于爆发,质问:“究竟是为了什??”小津安二郎嘀咕了一句:“为了好看。”

小津安二郎的彩色片,不是生活空间,而是一个美术的空间。所以,他不怕违反生活的自然状态。今村昌平被师父的美术空间折磨得神经衰弱,终于离开小津,去拍真实的生活去了。

关系崩溃前,今村將自己描写底层生活的剧本给小津看,小津说:“你为什么写这些蛆一样的人?”今村说:“写蛆一样的人,我要写到死。”

  小津是审美的,今村是审丑的。合看师徒俩的电影,可以瞭解一个完整的日本。

  同一色彩,对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含义。比如,汉族认为青色是生命的颜色,而日本认为是死亡的颜色。世界在色彩观上达不到统一,但对于朱红色,东西方却有着共同的心理感受。

藏族有着以整幅朱红作底色、盡勾以线描的绘划——红唐。此幅红唐所划的是莲花生大师。他是印度人,到西藏开创了密宗,是藏密祖师。西藏有两部大型叙事史诗,一部是《给萨尔王》,一部便是《莲花生传》,篇幅垄长,版本众多,故事的出入较大。

《莲花生传》更是宣称,有多少种类型的人,就有多少种《莲花生传》。挖掘前辈埋下的经书的人叫做伏藏师。十九世纪的着名伏藏师∼第一世蒋贡康楚仁波切写了篇不到五千字的《莲花生略转》,其中称莲花生埋下了一千九百种《莲花生传》。

《金刚橛疏黑供》记载:“西方邬仗那地方,释迦王与王妃奢烂达之子(莲花生)生于龙年阴历九月二十一日,金曜日,觜宿日出之时”。

龙年为728年,那年唐玄宗颁行了《大衍历》记年历法,着《茶经》、被后世捧为茶艺祖师的陆羽逝世,被后世捧为“地藏菩萨化身”的韩国和尚∼金乔觉在九华山逝世。但民间传说,莲花入西藏前已在印度活了一百多年,他入藏时间为747年,如生在728年才19岁-------

所以他具体生日,不可考。

他的出生地邬仗那欧讫耶那,日本学者矢崎正见考证说,是今天巴基斯坦西部的卡普利斯坦,《大唐西域记注释》说是今天巴基斯坦的斯瓦特地区,也说法在今阿富汗喀布尔附近------

他的出生地,不可考。

那么他是个人,总不会错了吧?------也不可考。

藏文资料《金刚座授记经》中记载了关于莲花生的预言——阿难问:“世尊涅磐后,犹如黑暗,大悲如何生?”佛陀授记:“当我涅磐后,时至八百年,邬仗那西北部,达那俱咤湖,莲花花心中,出生胜童子。”

佛说自己死后八百年,將在莲花花心中生出一个小孩,接替他宣扬佛法。莲花生∼名字含义是“莲花化生”,不是母腹生的,是植物上长出来的,难道不是人类?

也有是人类的说法,《大阿奢黎莲花生传》记载:“出生了一位肤色白里透红,无名指有莲花图纹,眼睛和嘴唇象盛莲一样,具有几种青莲、铁钩、绳索等肉相的孩子”。由于莲花生长相奇特,被当地人看成是异种。

莲花生的出生时间、地点以及人种都不清楚,但他是确实的历史人物,关系到西藏的赞普——赤松德赞的统治。

八世纪的西藏没有中央集权的皇帝制,而是酋长联盟的赞普制,赞普相当于酋长议会时的主席,只是势力最大的酋长。所以一项政策,不是自上而下地指派,而是自下而上地提出。贵族们都信奉苯教,苯教崇拜山石精怪,是西藏的本土宗教。

为了抑制贵族的势力,赤松德赞需要引进新的信仰,于是迎接印度和尚寂护入藏。但恰逢吐蕃发生了“雷击红山、水卷旁塘”的天灾,为贵族认为是寂护触犯了西藏的神灵。

寂护只得回印度,临别时向赤松德赞推荐了莲花生,说他有威猛法力,并和赤松德赞前生有缘。据《西藏王臣记》记载,寂护说:“过去生中他与你同修一座佛塔时,你俩有过在后世再续前缘的誓言。如能將他请到藏,定能获得成功”。

类似的话,寂护入藏时也说过。接他入藏的使者叫赛囊,见到赤松德赞后,寂护说:“你、我和赛囊在前生,是看守寺庙的三个孩子,我们三个用沙子堆过一个佛塔,祈祷在后世为和尚、国王、使者,在边远的国土弘扬佛法。”

大家都很有缘。

莲花生来了,进藏路线是:从吉隆的藏尼口岸进入,经定日、萨迎和白朗北部,渡雅鲁藏布江,过今南木林、羊八井、堆隆、彭域、达孜,翻山至紮囊,抵达紮玛珍桑的翁布宮与赤松德赞见面。

寂护惹恼藏地神灵,一筹莫展,而莲花生將神灵都降服了,据称一路上镇伏了唐古喇山神、白龙、香保神、吐蕃十二女神、夜叉、火神等等。他在西藏的时间,根据多罗那在《大阿奢黎莲花生传》中所引的资料,有十八个月、三年、六年、十二年、十八年、五十年、五十一年和百年八种说法------也不可考。

莲花生在与苯教的斗法中,获得了全胜。但苯教的权利依然庞大,赤松德赞的正妃蔡邦氏是贵族之女,苯教信徒。她是激烈反对佛教密宗的代表人物,陈述的理由是:“我怕佛法盛行后,赤松德赞会丧失王位。”暗示信奉苯教的贵族们会作拼死一搏。

佛教是由赤松德赞自上而下地推行的,改变了“议事自下而起”的传统,所以推行佛教的过程,就是确立王权的过程。这一过程中,反对佛教的贵族代表∼仲巴杰、达紮路一个被活埋,一个被流放。莲花生完成使命,回印度的路上遭到18名刺客的追杀,他们是贵族所派遣,仇恨如此之大,可见不是单纯的信仰之争。

赤松德赞为示公平,还举行了密宗与苯教的大论辩,最终密宗胜利。在赤松德赞早期,汉地和印度的佛教机会均等地向西藏输入,汉地佛教甚至略占上风。迎接寂护的使者——赛囊,他便到唐朝取过佛经。

赤松德赞又举行的另一场大论战∼密宗与禅宗的辩论。因为此时赤松德赞的军队佔领了敦煌,敦煌的重要学者∼摩诃衍到西藏宏法,在数万人的拉萨有了五千信徒,影响颇大。

那时莲花生已离开藏地,代表密宗的是寂护的门徒,寂护又被马踢中脑袋而死。于是寂护门徒从印度请来了论师莲花戒。此论师与莲花生名字只差一字,所以经常被搞混,以为是莲花生与摩诃衍论辩的。

此辩论维持了两年之久,发生在792年至794年,赤松德赞任裁判,判定莲花戒胜利摩诃衍失败。其后果堪称惨烈,摩诃衍被驱逐出藏地,他一批西藏弟子自杀,其中娘夏米以刀自刎、桑梅郭自焚。他的四个汉人弟子行刺莲花戒,莲花戒肾脏受伤而死。

驱逐汉地佛教之前,赤松德赞进攻唐朝,还给唐朝立了一个皇帝。西元755年,唐王朝发生“安史之乱”,吐蕃佔据唐朝河西陇右地区的大片土地。西元763年,赤松德赞派兵攻佔唐都长安,將唐代宗李豫逼到了陕州(今河南省三门峡市),就立了唐雍王的儿子李承宏作唐朝皇帝。西藏立的唐王朝,最终不了了之,因为唐朝军队做出了反击。

那么此时,莲花生在哪?有说法他去了罗刹国,罗刹是鬼界,但莲花生在鬼界中建立了淨土,是地球上的西方极乐世界,地球上的极乐世界共有五处,除了罗刹淨土外,还有着名的香格里拉,另一个就是汉地的五台山。

香格里拉和罗刹国不可考,五台山则是现实存在,我去过号称“小五台”的赵家沟,第一次看到清晰的银河,星星亮得像水蜜桃一样,感慨星光竟然可以这么大,看得泪流满面。不是感动得哭,而是星光对眼睛的刺激。

赵家沟在八十年代被称为中国的“枫丹白露森林”,法国有枫丹白露划派,代表划家是米罗,划纯朴的乡情和巴黎人见不到的纯淨天色,八十年代的许多划家都到那里划过。至于寺院,历史记载有三百多座,我去时一座也没见到,最高峰上种了一棵松树,盖了三间瓦房,住着一个老人,他说他是和尚。

观音为半尺高的瓷像,我去时,观音淋在雨里。附近土中有无数残瓷碎瓦,他说你去捡吧,过去有人捡到了整条的瓦当,很值钱的。

小五台盡毁,五台山仍在。另一个说法是莲花生去了五台山,并在五台山生活了两百年。

抛开惨烈历史,单纯看待莲花生,则是另一番感慨。莲花生着作《空行教授》的最后一章名为“极微心要口授”,是他与自己的修法妻子移喜措嘉最后的留言,这里说他去的是罗刹国。

移喜措嘉说:“我从八岁就跟随你了,现在你去鬼界,我留在西藏。我侍奉你很久了,我已是个老妇人了,但我对死时能否成就毫无把握。你能不能將你以前教给我的,再总结一下,以便我能面对死亡?”(注:大意)

莲花生:“修炼身有许多功法,但你能放松,就好了;修炼语有许多功法,但你不出声,就好了;修炼心有许多功法,但你自然点,就好了。这样,你能体会到一个非空非有的东西,如太阳一样不断地发光,但又没有颜色、形状——这就是佛心。不要怕,不要把这事想复杂了,你能体会到的。体会到了,就是智慧,保持住了,就是修行。”

“活着的时候,人身佛心,不慌不忙,死后也要不慌不忙。死亡肯定要出现许多幻像的,如各种兇恶的佛、各种强光、各种怒吼声,会有如山重压、陷入黑暗、跌下深渊等感觉。但没事,你要明白这些都是你自己,就好了,妖魔鬼怪、强光怒嚎、深渊黑暗都是你,不是别的。能知道这个秘密,你就有了瞬间成佛、化身千百亿的能力了,这不是某个佛给你的帮助,就是你自己的力量。”

“我这个秘密,讲给杀父杀母、必坠地狱的人听,他领会了,念诵三遍,也能成佛。”

莲花生的形象,在文字上的记载,是十六岁的童子像,永远年轻,嘴唇上留着青春期男孩的胡须,绒毛一般。但我所见过的莲花生像都是紧皱双眉,眉心出现一个复杂的皱纹,胡须是刻意修饰过的八字胡,这样的造型,令莲花生像是三十多岁的人,一脸怒相。

此幅红唐则保留了莲花生的童子像,胡须浅浅地一扣,嘴唇厚厚,脸庞圆满,是我见过的最丰润的莲花生像。更具童子特征的是这一双眼睛,有着白如冰雪的眼白,令这双眼睛成为整幅划面的中心,最大限度地让你领会莲花生纯真无邪的眼神。

红色与白色的搭配,在视觉上是鲜亮的搭配。红唐上有了别的颜色,却发挥了红色的最大功效。正如死亡时,妖魔鬼怪、强光怒嚎、深渊黑暗將发挥你的最大功效。

小津安二郎曾在侵华日军中的毒气部队任职,本是十恶不赦之人,有一批人对他不在电影中反思战争而愤怒,其实他的影片在点滴之间一直在反思战争,留下诸多“还是战败了好”的话头,《东京物语》、《小早川家的秋》、《秋刀鱼的滋味》等的名片中都有。

在他充满温润朱红色的电影里,这些话犹如大反差的白色,令朱红色真正地美好起来。小津安二郎,地狱中的成佛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