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阿•琼英卓玛比丘尼的音乐,让我很是沈吟了一些时日。不是她的歌声不够好,而是因为已是深秋了,尼师的曲风微凉,如果有人因此听见,听得心境灰冷,岂不是有我之过?
各花入各眼。也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冬天吃西瓜,夏天烫火锅,就是有人会反其道来行走,不是每个人都从养生规则里过活。微凉,乃至很凉,也是会碰到知音的。
更何况,或有人会把微凉,当作另外一种温暖,也未可知。
阿•琼英卓玛被世界发现,和一个美国的吉他手有关。
这个吉他手叫做Steve Tibbetts(斯蒂芬•泰伯特)。他在93年的时候,来到尼泊尔采风。实际上,他为了扩展吉他的表现力,已经多次来到这些异域,他曾经在印度尼西亚,被巴厘人激烈的双鼓技法所迷住。印度、南亚、尼泊尔和中国西藏这些富有神秘气质,而又接近灵性对话的地域,让他久久不能离去。
在尼泊尔的时候,斯蒂芬•泰伯特总是住在寺院里,或者在庙宇的附近歇脚。晨锺暮鼓,一朝一夕,他在其中,在边缘,感受着,聆听着。直到有一天,他来到了一个寺院,遇见了来自Nagi(寺院名)的一些女尼们在神殿做功课,她们低沈而动人的歌声在高原下如波纹一般泛开,斯蒂芬惊呆了。
那些流传了数百年的宗教歌曲因为远离物质社会,而丝毫没有染上尘烟,它们平稳、纯淨而祥和。斯蒂芬当时就想把这歌声录下来,但他却没带录音设备,1994年,40岁的斯蒂芬再次来到尼泊尔,他亲赴偏远的Nagi寺院做正式的录音。就是这一次,在Nagi
寺院修行的比丘尼——阿•琼英卓玛的声音,被他录制成了专辑《Cho》。
这第一张的“Cho”:意思是“断法”,又称施身法、古萨里。它是藏传佛教里的一套祈祷仪式,通过这些歌曲的咏唱,来增强和加深对教义的理解。
施身法,从字面上来看,施,是佈施,身,是身体。
许多修行者没有任何食物可以上供或下施,更没有外界的东西可以用来种福田,但所幸人人的内在都还有五蕴,把这五蕴舍去,然后上供下施就叫施身法。施身法分成三种:外的施身法——去山洞或火葬场(屍陀林)修施身法;内的施身法——將我们自己的五蕴(色、受、想、行、识)、肉和血佈施给一切无形的众生;密的施身法——了悟我们自己的本性、开启我们的本性。三种之中最重要的就是密的施身法。
我们每个人都害怕“自己”(我)受伤害,对跟这个“我”有关的一切障碍都心怀忌讳。佈施身外之物容易做到,佈施这个五蕴和合的自己断难实行。
无人烟处真修行,屍陀林里独起居,这些都是为了帮助我们克服对自己的执着,对伤害的恐惧,对攀缘的习惯的方法。而观修將自己的身体佈施出去,也是进一步锻炼摆脱“我执”的束缚,为接近本性中的真如做准备的。
施身法的意义就是“断”,这个断,不是对外的断绝,不是与世隔绝,与人隔绝,而是与自己内心的颠倒、贪执来断绝。把攀缘的心和恐惧的心都放下。
“断法”有两种,一种是用慈悲去摄受,一种是智慧来降伏。
而古萨里,又称“乞”。是锻造菩提心的好方法。对恶鬼、对天魔有大慈悲,通过他们的“干扰”和“挑战”,通过自身的佈施和奉献,来互相成就,把恶鬼和天魔度成护法,而自己也升级到拥有真实菩提心的段位。
施身法祖玛吉拉尊佛母曾经留下教言说:对于从无始以来以恶业为因、被恶缘之风所吹、恒时处于迷乱显现之中、不断感受痛苦、死后將立即堕入恶趣深渊,兇猛残暴的那些鬼神,我是以大悲召唤它们,以自己的温热血肉佈施它们,以慈悲菩提心来转变它们的心,并將其摄受为自己的眷属。如果有人说对“兇神恶煞”们要以暴制暴,那不是真正的断法,是邪断。
我听阿•琼英卓玛的《Cho》,觉着她和她同修们的咏歎,应该属于用慈悲来摄受的断法。那是波谲云诡的奇幻山村,身有响脆玲佩的人,正围着火盆亦步亦趋,行走唱念。她们不向外走,只局限于目前。从微小的地方一点一滴地深入。
如果你足够静心,你就会悄悄地被打动。
阿•琼英卓玛的声线,呈现出一丝温厚。
那声线不是水银,不是高于云端的亮色,她不耀眼,但她有光,那种光,是柔和的,反射或折射的,让人舒适的光。
仿佛粼粼的碧波,倒映的是日光,却消减了那刺目。
彷彿铜器上的反光,是被照亮之后的传递。
又彷彿黝黑的皮肤上舞蹈的汗珠,有收敛的,低调的,却又有着些微动人的光辉。
儘管低沈,但丝毫不影响她的共鸣。当尼师的共鸣声传来的时候,就像空山里荡开的磬音,低,而亮,而悠远。
那里面也彷彿沈积着巨大的悲伤,如果恰巧你有心事,有思念,有无法释放的悲情,你来听这样的悲声,是有治疗功效的。
在《Cho》专辑中,斯蒂芬的音乐与尼师的歌唱除了2、3首非常贴切外,其他曲子,更多的是斯蒂芬音乐理念的纵横驰骋。这种驰骋也许会吸引一些听众,比如热爱电子,习惯合成器演奏的人们。但是,它们和尼师那种沈静来配合的时候,让人只能惋惜,简单的拼贴,反倒显出电子乐的苍白和灵性声音的高贵。
儘管斯蒂芬有着这样的警觉,他不断地提醒着自己,做音乐不能简单地把不相关的元素放在一起,应该融合,成为一体。这是道理,不苟且的艺术家都懂。但真正能做到的,不多,不容易。可贵的是,阿•琼英卓玛的声音,在这个专辑里并不因为电子乐的狂躁,千篇一律而显得不和谐,她没有被西方的乐器和节奏所左右,相反,对这些物化、机械和概念先行的配器方式,她有一丝宽厚的弥补。
是的,宽厚。
阿•琼英卓玛是生于71年的比丘尼,从小生活在难民营里。13岁出家,跟随Nagi的师父学习佛法,也学习唱诵。71年的人啊,和我是同岁了。但有时候听,竟然恍惚觉得是母亲的声音。
她在歌唱时表现出来的耐心,给我很深的印象。
那种耐心,也让我反问自己:
对生死的耐心,对无常的耐心,对自己穿越恐惧和执着的耐心,你都准备充分了吗?
第一张专辑《Cho》之后,阿•琼英卓玛已经出了7张专辑了。
它们分别是《Dancing Dakini》(舞蹈的空行母)、《Choying》、《Moments
Of Bliss》、《Selwa》、《Smile》和《Inner
Peace》。
她的许多曲子都不是英文,有些是梵语唱诵,有些是尼泊尔文,但不影响我们从中能听到白度母心咒,听到心经的咒语,听到其他来自佛陀亲传的祝祷。
这六张专辑里,我有四张。没有听全。
这些曲子,都不是放眼山河的鸿篇巨制,每一首都不长,是内心的小品,是思绪的轻烟,因为足够的细腻,而足够的深沈。如同音乐里,有人写交响乐,有人唱小品;如同男人和女人,男人通过走世界来瞭解人心,女人通过走内心来发现世界。
阿•琼英卓玛,这女声中的震颤微波,暗色里闪耀的光亮,她潜在的大悲让人静下来,凉下来,哭出来,释放出来。
在《smile》这张较为接近现时的专辑里,曲风一改悲凉,以印巴风格为主,尼师的声线呈现出俏皮和甜美的一面。那种只有在印度电影里才能听见的深情吟唱,于“微笑”里,听到一二。这张专辑非常优美,曲调让人舒缓,心怀淡淡的向往,展现了阿琼英卓玛天然不俗的唱功。
许是听得不全的缘故,我没能听到据说是回归朴素的佛教原唱的《Inner
Peace》,在我收藏的四张专辑里,除了《smile》有着鲜明印巴风情的歌唱外,在其他较早出版的三张音乐里,还是有一些曲调让我觉得雷同。
简单地看,也许是因为,在某些尾音的歌唱上,她会有降半音的处理,它让人有心头一沈的感觉。这种突然的降半音,彷彿一个人在流畅的歌声中,发了一声歎息。这种感觉,在听何训田的一些音乐时,也会有,觉得流畅感不够,经常被其他的元素打断,不能盡兴,完整感有破坏。
当然,也有人说,前卫艺术家会探索声音的无限可能,包括有些人还用噪音来表现情感。是的,我相信无论什么方向的尝试,在艺术的名义下面,都会是冠冕堂皇的。而阿•琼英卓玛比丘尼的歌声,我想,她一定不是当代艺术上的无止境实验,她还是内心安定和优美的传达。如果的确是后者,那么,现在呈现出来的这样的全貌里,过度的悲凉感,还是要警惕的。
这让我想到,同样的旋律,如果用慢拍来演绎,那么无限拉长的处理,就会出现完全迥异的效果。进行曲的拍子如果变成哀乐的拍子,旋律就会退位到其次了,慢拍会把原本欢快轻松的乐曲烘托出悲氛。
有些时候,眼泪落下来,是能疗伤的。有些时候,泪流不止,就要小心悲魔。
这也许是我多余的一点担心,因为,不同的音乐一定有不同的受众,而不同的法门也适用于不同根器的人群,一部分比较悲凉的咏歎,如果碰到不回头的浪子,或许能听出母亲的血泪。因着审美的趣味所限,我也呈现出管见,记录在此,作为商榷,也作为一家之言。
而为开音乐的喜好与否,看阿•琼英卓玛尼师7张专辑的封面,她的样貌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慈悲,微笑的神情让人觉得踏实温暖。听说她用自己发行专辑得到的资金在尼泊尔建立了比丘尼福利基金会(Nuns
Welfare Foundation of
Nepal),开办了阿尼度母学校(Arya
Tara School),教授11—20岁刚开始修行的女尼,诸如藏文、英文、数学、自然科学、艺术以及禅宗等课程。这是她和她的师父(Tulku
Urgyen Rinpoche)的夙愿,因为佛法的传播,因为歌唱,而得以实现。
感佩这样的歌者。因为独特,更加令人尊敬。
阿•琼英卓玛的官网:http://www.choyi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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