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他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苍老。
那声音充满了阅盡沧桑,对人生百味已心知肚明,带着一丝戏谑,带着温厚的理解,带着让人忍不住流泪的注视,他唱了起来。
他一定是喝着酒的,但有节制,不是沈湎和不能自拔。
他应该戴着领结,穿着深色的衣衫,举止无懈可击地沈着。
他身边总是有女人,她们同样成熟,有恰到好处的风情,有麦子香的皮肤和让人心动的柔和声线,来与他相应和。
彷彿我曾经去过他唱歌的那个小酒馆。
昏黄的光线里,坐着不问来历不诉离伤的人们。
我们每个人都不相识。
但我们不陌生。
我们在相遇前的人生,在分手后的路途,彷彿在我们坐下的此刻,在我们充满信任,不索取,不要求,短暂微笑的此刻,都消失了。
在他的歌声响起来的时候,我们不必倾诉,无须倾诉,就已经达成理解,与愤怒着的,仇恨着的,被伤害着的那些人与事握手言和。
我看见他的经历。
彷彿看见很多很多的我们。
曾经叛逆,曾经被生活驱赶,长期半生不熟,长期与世相违。
所以会写诗,唱歌,四处流浪,谈惊世骇俗的恋爱,在混乱当中迎来意外的荣誉,又对这荣誉充满恐惧和厌恶。
生命迫使我们去体验艺术的真谛,然后在这体验当中,我们遇到心里的宗教。
我也看到他的困境。
那些困境,我们都曾深陷,或正在奔赴。
我们在不断的被动遭遇里和沮丧、绝望、忧郁长年居于一室。
我们在这些情绪里不断地挣扎、沈沦,终至翻牌。
其实也不是谁想扮演一个斗士、英雄或者模范。
是命运逼迫。
是才情逼迫。
他曾拥有丰厚的财产,曾经在安逸中放纵,
他在艺术的迷宮里铤而走险,尝试所有令道德败坏的危险遊戏。
他的写作和歌唱令他成为瞩目的人。
然而他失去财产,找不到灵感。
他给自己贴上丈夫和父亲的标签,
却在家庭里做孤独的浪子。
他试图挑战人们对他的忍耐,得到的是冷遇和禁令。
他一边背负着华冠,一边也背负着骂名。
当一切虚誉捲土重来时,他没有原本想像的那样兴奋。
他拒绝了再度光顾的掌声和喝彩。
最早的时候,他是被天分驱使,而后为功利目的驱使,而后他被艺术的神?弃。
而后他才慢慢自血泊中站起。
他和我们一样,瞭解挫败的感觉。
他和我们不一样,亲尝成功的虚无。
他越来越成为一个,不希望被虚妄打扰的人。
无论那是所谓好的,抑或是所谓坏的。
如果他没有这些天赋异秉,我想,他的身份永远会是平凡的小民。
虽然平凡,却可以安享平凡里的平安。
也许,也会不平安,但那不平与深沈的生活相比,它被迅即地稀释,乃至销声。
如果平凡,就不用以自己的苦痛做展览,做标本,给别人提醒。
但他被天赋,被那些熠熠闪光的美好选择了——
就是你,你来做荆棘鸟,
你们这些人,来尝尝基督的眼泪,
你要为迷失、欺骗和背叛付出代价,继而发现你的任务和你的光荣,然后背负它。
你要流血,经验刺痛,然后唱出最动人的歌。
如果多听听他的歌,会发现50岁的前后,他是两个人。
之前,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充满精力,跃跃欲试。
之后,盲目的激越完全蜕变了。
那声音低下来,沈下来,伴唱的人加进来。
你会觉得50岁前的他充满嬉皮感,有些轻浮,有些玩闹,也有些俗。
50岁后,他成为老灵魂,他能陪伴,有距离,有分寸,却深入心扉。
之前,他演给人看,唱给人听,需要认可,在乎鼓励。
之后,他闭上眼睛,打开心灵,做纯粹的灵魂歌者。
那世界,小到芥子,唯能令他自己容身。
但却因着这纯粹,那世界,也大到虚空,引领万千孤单的生命聆听。
92年,他离开所有这些表达,进入南加州的一所修道院。
开始自己的修道生涯。
他的修道名字是:Jikan,意思是“沈默的一个”。
据说,他大部分的时间,是用来冥想,和给自己的导师做饭。
一个被文学、音乐追逐了一生,也写了一辈子、唱了一辈子的行吟诗人,
最后选择的,是沈默。
你有痛苦吗?
在这冬天?
来听听他吧。
他今年73岁。
他叫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
我听过的这张专辑叫做《Ten New Songs》。
谨以此篇,为今年给《蕃茄小屋》写作的《迦陵频伽》专栏作结。
每个月的1日,我在这里,把他们和她们的心声推荐给你。
这样的陪伴,是12个月。
而现在,选择暂时的告别,全因,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心力,去消化和读解他们(她们)的丰厚。
我也將这些文字,作为深切的祝祷,献给我内心暗暗心疼、崇敬的两位女性,愿你们康复,愿诸佛菩萨眷顾,愿你们的被选择,终將令更多的人看到生命的价值,做人的价值。
愿阿弥陀佛的世界里,那只叫做迦陵频伽的乐音鸟,能带给这个人间更多的动听,启发和感怀。
我会继续寻着它的声音,写下去,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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