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艺术赏析

 
 

从日本的扇面佛经看日本绘画的品性

 

文/徐浩峰

   

    周作人对日本的评价是“既是异国又是往昔”,另一个国家,却又是中国唐代的风俗。包括日本令世界震惊的切腹,是我们汉代的习俗,是家奴制的产物,隋唐时已很少见,但不知是哪个唐代日本留学生觉得它好,宝贝一样地引进到日本。唐朝很大度,唐玄宗时代管理越南广西的“镇南节度使”是日本人,日本妇女的传统发式便是杨贵妃的发式,日本是古中国的活化石。但这是经过改造的唐风,比如,中国的建筑风格便被日本异化了。西方的教堂和皇宫是迥然不同的风格,而中国的寺院和皇宫是一致的风格,所以中国的宫殿相当于西方的教堂,追求次序感和重量感,因而有一种理性的美。而日本学中国学得感性,被中国宫殿大屋顶的恢宏线条感动了,就把屋顶搞得更大,常会大得不成比例,日本的皇宫是这样,日本在敦煌石窟前盖的博物馆也这样,像一个屋顶扣在地上,算是在中国大地上显现了日本风格。

       对于美的溺爱,令日本大地上充满洁癖,日本作家描绘自己母亲时,往往觉得母亲的特征就是她抹布不离手,永远在擦东西。日本的街道为何干净?因为日本妇女、老人上街常会主动捡垃圾,放入垃圾箱,我们认为是德教好,采访日本人,发现却是美育好,他们往往回答是“几个碎纸片,破坏了整条街的美感,在精神上实在受不了”。
      
  而我这一代人对母亲的记忆,则是母亲搬煤气罐、搬大白菜的身影,我们的母亲往往劳累肮脏,没有条件干净。看战后平民生活的中国经典影片《小城之春》,中国小镇人家的庭院成了断壁残隘,而战后平民生活的日本经典影片《武藏野夫人》里,日本小镇人家的庭院则保持完好,比较之下,中国是元气大伤。
     
  很长时间里,我们没有经济来审美,也没有精力去审美。梁思成和林徽因在中日战争时作了一件伟业,将众多中国古建筑作了绘图、数据的记录,因为预计会毁于日军之手,但其实大部分是在战争结束的二十年之后,被我们自己毁的。日本想将中国归为己有,所以要留着中国地面上的好东西。中国改朝换代则是不破不立,有着“一切自我开始,重新来过”的高度浪漫主义情怀,只是满族人建立清朝时,感到修不出明代的皇宫,所以才住了“二手房”,要不然故宫的历史起码要缩减一半。要知道,元朝的皇宫是被明朝废毁的,而元皇宫是最高级的汉人建筑师修建的,我们一点不觉得可惜,因为我们的才气和技术太好了,所以不会像满族人一样谦虚,誓死不住二手房。唐朝的长安城在当今的西安,已经不留一点影踪,而日本则保留了两个唐长安的缩小版——京都和奈良,其城市格局是长安的规划,只是觉得当时日本人太少了,用不了整版长安,所以作了缩小版。

  在日本,传统与西方风格融合的建筑风格被称为“日犹式”,得到较好的维修保持,这是东西方文明碰撞的结晶。北京和平门也原有许多日犹式建筑,并且不局限在银行、政府机关,而是深入到民宅风格,而现今传统四合院都不剩多少,这类“杂种”更被大量拆除,其中被拆的有梅兰芳一处房产。那是一栋半中不洋的四层小楼,我小时候去奶站打奶,都要路过。我小时住在一所韩国风格与四合院风格合并的小院中,有走廊、雕饰,这所民宅因常年得不到维修和郊区人口的迁入,而腐败不堪,最后作为危房拆除了,我家人保住了平安,住进了楼房,改善了生活,却觉得失去了点什么。失去的是审美个性么?肯定不是,因为我的家人从来不美化生活,对房屋没做过任何装饰,从没考虑过门帘窗帘的布料的色彩,布料便宜就好。我们的美感,只表现在养了几盆花上,也是拥挤地堆在窗台上,花盆很脏-------所以,我是既得利益者,支持拆旧房。审美,是离我很远的事情。因为生活的窘迫,我们扭曲了本有的审美。东方的历来传统是,老年人一定要穿最好的衣服,因为老人是家庭的精神领袖,人老了要格外庄重。日本当代老年人穿得都是很贵的衣服,街面上常有令人肃然起敬的老绅士,年轻人则穿着随便。而我们恰恰相反,年轻人都是世界名牌,老人则多是廉价服装,捡儿女的旧衣服穿,能凑合便凑合。

       在东方,服装与建筑是一致的理念,中国古人戴的冠是寺庙的形状,清朝官员的服装的图式与故宫的壁饰保持一致。日本的和服上要凝聚山水的纹样,也是受中国影响。中国的庭院是凝缩的大自然,慈禧行宫——万寿寺里花园的假山要浓缩五大佛教名山,这一理念也传播到日本,但在将“自然移入民宅”上,日本往往过于讲究,反而有失自然。面对处处皆美、一步一景的日本,胡兰成浑身不自在,认为“不如破了它”。日本的建筑、绘画都有工艺美术的倾向,工艺美术的特点是表现形色,却不表现空气,所以让胡兰成一类人感到不自在,没有大气感,所以觉得美得假。为了追求装饰性,所以用了大量纯色来直接搭配,过于艳丽的色彩,取消了空间感,没有了大气流动。日本是将立体的建筑用色彩变成了平面的装饰画,这一点可看日本电影大师小津安二郎的系列电影,他的黑白片电影尚且自然,而一拍彩色片,立刻将一切都变成了图案,感觉人物活动在薄薄的纸张上。中国画的主流是水墨,水墨的特点是表现云蒸水沸,富于气感。工艺美术的装饰性强,而山野气少,所谓山野气,就是强调作画时的偶然性,大自然也是富于偶然性的,不规则的。日本绘画的传统,少有中国画家强调的“兴之所至,挥毫即就”的书写性,而是多次涂抹而成,须要严格控制,所以中国宋代确立的工笔重彩山水画,在中国失传了,但在日本延续下来。

                                    

    比如,日本传统和当代的绘画,非常喜欢在画上贴金片,或者撒金沙,或者钩金线,造成富丽堂皇的直接视觉冲击力——这是中国宋代工笔重彩的技法,但在中国很快绝迹,因为心高气傲的中国文人自古是“视钱财如粪土”的,让黄金上画面,会觉得俗不可耐。日本热烈,中国清高。

                                    

     如汉人的佛经是规整庄重的,而日本的佛经是像妇女的首饰盒一样竭力粉饰。将佛经直接写在画面上

 

 

     

   ,不怕读者看着眼花,并且将书籍的形状作成了扇面型。

    日本人太喜欢扇面的形状了,坚持认为折扇是日本的发明,英语里的“中国”是“瓷器”,英语里的“日本”是“折扇”。折扇肯定是中国文人的发明,因为中国的绘画系统里,自古有扇面画。

       中国的扇面画格外高雅,三笔两笔,轻墨淡彩。日本则将扇面又做成了工艺品,上面多为图案,并且大红大绿,当然还要贴金。

  如笼统地说,中国的绘画是即兴式的,追求意到笔不到的虚化意境,而日本的绘画是设计式的,追求“拳拳到肉,刀刀见血”的实际效果。日本画要像西方的油画一样,在纸上作厚厚的一层底子肌理的,这套技法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画家许云龙向“画圣”奥村土牛学习来,结果令黄土高坡变成了中国画可以表现的题材,用文人画的水墨的渲染,的确很难表现黄土高坡的质感。工笔重彩山水画——这是古代中国画家抛弃的画法,他们更喜爱简练的水墨画。绘画是中国文人的高雅艺术,其中有一套特殊的语汇和审美情绪,不是画给平民百姓看的,是画给在美术修养上与自己同等的人看的。

     工笔重彩对普通市民有更直接的视觉冲击力,具有俗世色彩,日本对宋代工笔重彩技法的继承,也预示着日本浮世绘画风的出现。
     
  浮世绘是装饰画,是中国明代的木版画和彩绘春宫画的装饰风格变种。中国的许多艺术在日本都有了装饰性倾向,比如中国的书法到了日本,虽然宋代的苏轼认为王羲之的运笔之法在中国失传了,中国的当代“草圣”(草书的圣人)——林散之认为,王羲之的运笔之法在日本得到了保存,一个日本的退休老太太,业余书法爱好者,都有王羲之的遗风,令林散之发出“我不如她”的感慨。
     
  虽然笔法得到了保存,但字形却走了样,日本的汉字书法,很像是阿拉伯的“花体字”,装饰性太强,过于匠气。胡兰成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日本人不能写大字,小字尚精巧可喜,一写大字,就成了巨大的装饰图案,实在缺乏中国颜真卿、黄庭坚所写大字的崇高理性之美。
      
  张大千的书法老师李瑞清的书法,将魏碑字体图案化,作出许多装饰性的颤抖之形,历来被中国书坛垢病,而他在日本则被称为书法的“千古第一人”——从中可以看出中日审美的不同。
      
  日本审美是女性化的中国风格,热爱生活,更注重俗世的琐碎之美。欧洲美术留下了欧洲民众生活的丰富记录,中国美术史上则是一批山石树木和佛像,民众的生活形态则严重匮乏。记录市井生活的大型绘画《清明上河图》成为国宝,因为我们很难再找出另一件相同题材规模的作品。 

       中国古人是轻视庸常生活的,写生活见长的小说历来遭到轻视,文人写小说是丢脸的事,曹雪芹不在《红楼梦》上署作者名,也是这种风气使然。中国下里巴人的绘画艺术——版画,更是不登大雅之堂,中国的版画留存下来的多是给小说刻的插图或是私密的春宫画,这就很能说明版画的地位,但明代版画多少保留了一些民间风情。
     
  明代版画流传到日本,便成了一个影响巨大的画种——浮世绘。浮世绘受中国明代春宫画影响,所以带着浓重色情味道,浮世-----是受佛教影响的词汇,认为眼前的世界虚妄不实,一切都是过眼烟云。
    
  这个有着极高意境的词汇最后推理出结论竟然是——既然世界如此不靠谱,就及时行乐吧!所以浮世绘是全然世俗化的画风,保留了整套的古日本的风土人情——在这一点上,浮世绘恰是中国所缺乏的画种,我们的古人生活没有在视觉上留存下来,仅仅是零散片影。

      《金瓶梅》、《红楼梦》等小说保存下的世俗生活,可看到古人们的穷凶极欲,而美术作品德匮乏,则令人感到,古人起码在视觉上并不热爱生活。
    
  如前所述,日本审美上的装饰化根性,使得浮世绘成了典型的装饰性绘画,发展了版画的套色技巧,大红大绿,十分的俗艳。浮世绘大量用于商品包装,这一通用途,更说明其绘画的性质。
    
  日本货品买到欧洲,欧洲便开始收藏这些日本包装纸了,觉得是难得的绘画,埋怨日本商人糟蹋东西。日本室内像中国一样摆放屏风,浮世绘版画也用来装饰屏风,因为屏风是多折的,一幅大画需要多幅画拼成,所以一幅屏风浮世绘被印刷成多个独立的画面。
    
  这类屏风浮世绘做成包装纸后,欧洲人不知道是一幅画的一部分,以为就是独立的画,于是大惊小怪,认为浮世绘的理念太前卫了,竟然敢用不完整构图、不规则画面,于是直接影响了欧洲现代派绘画,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的大画家们画出了许多无头无尾的画面。
    
  浮世绘对欧洲美术构图法的影响,完全是一次误会。但浮世绘的平面效果、纯色运用,却是实实在在的影响,梵高的油画便有着典型的浮世绘风格,他自己也用油画临摹了许多浮世绘版画。
     
  中国的大雅,变成了日本的大俗,日本的大俗变成了欧洲的大雅----这个美术史上的因果循环,令人感慨,浮世绘的“浮世”两字用得太好了,这个世界是如此的飘浮不实在,任何事物的性质都可以被转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