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觉者得对话

老和尚的茶与禅

 

文/兰若

 
 

  和尚来北京了。

  他来之前的日子,我还真的在想念他。我在想,要不要给师父寄一本我的书过去。但我又不敢。觉得自己的文字羞于见师。觉得自己浅薄,所有的絮语在老和尚那里,只是打扰。

  正在我犹豫的时候,师父就来了。

  佛学院是他的旧时居所,这里的当家都是他当年的学生,学生们早就把他的旧房子修葺一新,装了暖气,空调,房间里配备了卫生间。只等着他回来住一段时间。老和尚讬病,不愿意啓程,所以房子修好以后,一直空在那里。

  这一次,他是因为要做全面体检,在这里逗留几天。

  时间不长,我和师父又隔了山水,不能时常去亲近。所以仅有的几天,都弥足珍贵。我放下一切,去看望师父。

  十几年前,老和尚还不老,六十多岁。步履矫健,说话利落。他喜欢写字,自创一体,他的字有一点像启功先生的笔风,但似乎更涓秀一些。那时侯,我和我上大学的同学们去看他,他麻利地给我们泡茶。玻璃杯,大叶子茶,茶水暂态能把奔波来的风尘压住,所有的渴、累、乏,遇到了这样碧绿,幽深的茶,都纷纷缴械。

  那时侯我不懂茶,也很少喝。

  曾经在商店里买过最便宜的茉莉花茶,泡出来的水是暗黄色的。因为不好喝,也因为没有人教,所以,开了封的茶包就扔在一旁,不再问津了。

  却在师父这里,头一回喝到安稳身心的茶,觉得好,却又不知道好在何处。

  老和尚写大字,喝茶,还养花。

  整个院子里,全是他种的寶贝。扶郎。大丽花。牡丹。菊花。还有很多。他细心地照看它们。戴着老花镜仔细地浇水,松土。有人上门来索字,他就刷刷刷铺开摊子,不一会就是一幅。

  也有人来问他问题。他回答得极为简略。有时候我听不懂师父的话,但我知道那是因为彼时的我,彷彿混沌,七窍未开。但师父给予我们的安宁气场,我却是能感觉得到的。在那里,即便无话,也不觉得无聊。只有欢喜,只有欢喜。

  有一次,我们进那个寺院,院子里安静极了,几乎见不到僧人。可是去敲师父的门,他在。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写字。问他怎么寺院里无人?他笑嘻嘻地说,都去给人祝壽了。师父不去祝壽,不去做任何攀缘虚浮的事情。他真的是一个在尘世里闭关隐居的人。穿着僧袍,安守本分。

  老和尚这么多年,不收徒弟。尤其是已经皈依了的人想拜师师父,他不接受他说,你们以三寶为归,以释迦牟尼为师。皈依只是形式,师父只是你的见证人,已经有人为你做了见证,为什么还要执着于找不同的见证人。见证人再多,替不了你自己明白。

  在他这里,攀缘附会是完全要被打掉的。浮夸、贴金、抬轿子,他不听,也不接受,他声调不高,却一针见血老和尚经常说,不要拿别人做幌子。不要狐假虎威。要把自己身上的牵缠附累摘干淨,做清清亮亮的自己。

  我感佩老和尚的为人。他总是以自己自尊清高的言行粉碎我心里的一些虚伪。他的断德,那么干脆,那么豁然,照见了我们不由自主的虚假繁荣。

  他已经八十多岁了。经历了两次大病之后,腿站不久,迈步颤颤巍巍。说话更少,说久了就要咳嗽。他每天要吃花花绿绿的不少药,因为吃药,所以茶,几乎不怎么喝了。

  但是,在老和尚那里,生死是不需要忌讳的。他和我们说茅蓬里的生活,说他为前辈和尚举火,我们内心都恐惧骇然,他却幽默风趣,他告诉我们,那前辈是个胖子,却好烧。三根木头就能解决问题。半个小时就灰飞烟灭。胳膊先烧着,然后是头,然后才是肺腑。师父说这些时,只是当作家常便饭来说。没有任何强烈的感情在里面,更看不到一点执着迷惑在里面。在他那里,人死就是死掉了,臭皮囊无可留恋。更不言神通。

  虚情假意,抛头露面,巧言令色,在他这里是要被一刀子切除的。

  和师父在一起呆着的两个下午,觉得时光犹如静静的长河。有不同的人推门进来了,大声喧哗的,悲悲切切的,风风火火的。老和尚对他们说的话是,不能放下,就跳进去。不要在思前想后上耽搁时间;出家人四大皆空,祝什么壽?三年前的人今天见了,都险要不识,那三十年前的人,还能认得么!

  我等师父的时候,吃了他桌上的一个橘子。等他回来后,专门告白师父。师父笑说放在这里,就是供养你们这些过路菩萨的。我说不敢说供养啊师父!师父却摆摆手说,四?弟子是平等的。你对我说供养,我对你一样也要说供养啊。

  他看了我的书,指出有两处错误。嘱咐我有机会要改过来。因为我提到师父原来教的课程有唯识和中观,师父说,唯识教过,中观没有教。可把中观改成禅宗。一位同来的师兄问师父,不是要不分别吗?师父又是淡淡的一句,不分别不等于要打妄语啊。文学的夸张是可以的,但不能违背事实。

  老和尚只有在我们摒弃浮躁,卸取面具后,才会欢欣鼓舞起来。

  他高兴的时候如孩童。冲我们笑,笑得憨厚,那笑又彷彿是对我们的鼓励和颔首。你要真的朴素起来,他就欣慰。

  他咳嗽起来,惊天动地,我看见他抓了个冰糖吃,问为什么吃冰糖,他说能缓解咳嗽。我随口说,师父,不要老吃冰糖,下次我来,给你带含片,是中药,比冰糖好。

  第二次又去,一屋子的人,老和尚又开始惊天动地地咳,人们颇为尴尬,他却大喊,含片哩?我又好笑又觉得师父厉害。幸亏我带了来啊。在这老和尚面前,可不能说虚话,否则当场露怯的可就是划饼的我啦。

  和师父说平常话,他就舒展眉头,开心得像孩子了。要是故弄玄虚,他就用吓死人的咳嗽把来人轰走。他可真是有顽皮和狡猾的一面呢。

  他的侍者告诉我们。老和尚每天四件事。念经。种花。拿花供奉观音菩萨。晒太阳。

  这都是本分事。因为笃实终生,所以内心轻安平静。

  我们和老和尚一起吃饭。他席间无话,吃饭前悄悄祝祷,掉在桌上的饭粒一粒一粒要拈起来吃淨。末了要喝汤,汤水把碗里的油渍都涮干淨,最后喝掉。我看见老和尚,有一种亲见印光大师的感受。大师但求务实,不允许浮夸,反对扩建庙宇道场,凡事求内心,不向外驰逐,但求死而无知,以虚誉加身?耻。这些,在师父身上,一一落实展现。

  我知道师父慈悲,有人向老和尚索字,不知道师父写一幅字要2个多小时,要一直用病腿站着,要湿透一件汗衫;有人假借了其他的名义,想拉师父做幌子,他看穿这一切,却也舟车劳顿地去成全年轻的一辈。

  师父因为病已经不喝茶了。但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寸光阴,都令我得尝茶味。他从来不和人主动说佛法。但他是僧寶,是教授师,是曾经嗜茶的茶僧。他不提这些,不碰触这些,是因为至好的茶味竟然是无味。至好的宣说竟然是无言。

  因为圆融贯通,所以那老和尚,即便不说禅佛,却一一印道。

  仅仅两个下午。我就喝到了最好的茶。这茶让我看到禅师的点点滴滴,都在印证:无念,无忆,无着,不起诳妄,用自真如性,以智慧观照,于一切法,不取,不舍,即是见性成佛道。1

  这茶,更让我这些日子里,学会调养身心,只要有散乱的神思来干扰,就给它念一句阿弥陀佛。所有的亲眷,由此都不见了踪迹。所有的废话,由此也都化作了佛号。因为用心专一,所以行事如有神驹疾驰。

这样的茶,又怎能不让我感恩莫名。

1出自《六祖坛经第一品》

白光法师简介

  白光法师:生于1926年,四川新津人,毕业于四川大学历史系,1949年于陕西太白山出家,反右运动中身陷囹圄16年之久,1980年经时任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的批准,赴京创办中国佛学院(北京法源寺),任唯识、禅宗、书法教授师。后任中国佛学院副教务长,法源寺监院。1996年后,白老因病离京,前往浙江普陀山佛学院休养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