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其實約莫有六十好幾了，但她喜歡我們叫她鳳姐，這樣感覺比較年輕。我和鳳姐是2008年在澳洲一起做義工時認識的。我在辦公室做文書處理，鳳姐則在櫃台。初初的時候覺得她很兇，講話也很大聲，尤其臉上的皺紋顯得每天都皺眉。我就下意識地沒有和她多接觸。但她卻很照顧我，時常給我倒水喝。幾個禮拜下來，也漸漸開始會多問候幾句。

　　有次吃飯時鳳姐叫住了我，於是我坐在她的那桌。聊開了才逐步相互瞭解。

　　鳳姐在香港出生，從小不識幾個字。卻很喜歡拜佛。她常常去寺廟裡面拜觀音，每次來到觀音殿前就很歡喜。後來她的朋友教了她幾句觀音贊，她很用心地每天誦每天誦。無論睡前還是睡醒，坐車還是走路，只要一有時間就不離口，如此下來念了很多年。鳳姐說她在家裡也安了觀音大士像，並點了長明燈。每次念觀音贊的時候，心裡都很舒服，很寬慰，就是這種感覺，讓她幾十年如一日每天念許多遍。鳳姐覺得如果自己吃肉，菩薩會不開心，於是她茹素許多年了。

　　“你知道嘛，你很幸運呢。” 鳳姐嘆口氣，“不像很多國外長大的小孩子，中文都不認識幾個字，佛經也看不懂。如果不明白意思又怎麼可能繼續求學呢？哪可能人人都那麼有佛緣，就算不懂還日夜念誦。”

　　“我中文也有很大的進步空間啦。”被稱贊了不太好意思，我笑。

　　“拜佛不觀想，猶如拜木像啊。”鳳姐說，“你別看我不識字，可是道理我卻是知道的。好比一個人說話，如果不是真心說出來的，講得再動聽，也沒有一點實際意義。”

　　鳳姐繼續說，“如果中文不好，好比我這樣，即使你教我念經，我會念發音了，卻不知道經文的意義，那麼念了幾年幾十年，也不會有甚麼大感悟啊，你說是不是？所以你很乖，沒有放棄中文，是好孩子。”

　　“鳳姐阿，”我說，“如果你想學念哪部經，我可以教你中文。”

　　“不用了，”鳳姐搖頭，“我喜歡念那幾句，就繼續念吧。人老了啊，學不了那麼多新知識。而且，做人不用那麼貪心，學佛不是看你會讀多少經會背多少咒，專一於一個法門，自然會有菩薩接引的。”

　　看書寫字，對我來說，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卻未曾知道，如此輕而易舉的小事，對我，卻是艱巨萬分的任務，對她。很多事情也就是這樣了。我們喝著清澈的水，吃著可口的飯，睡著溫暖的床，抱怨諸事不稱心時，卻很少會想到，這些對某個地方的某些人而言，是如同天堂的享受。太幸福了所以不懂得惜福嘛？我們都需要當頭的那個喝棒，而鳳姐，讓我覺得自己是幸運的。

　　後來幾次見到鳳姐，覺得她不快樂，我問她怎麼了，她開始不肯說，後來有天忍不住了，有些悲傷的找我在一個地方坐下，“那些人嫌我呢！”

　　“怎麼可能呢？”我不敢相信，“鳳姐你是活菩薩啊！不辭辛苦來當義工，他們怎麼可以這樣！”

　　“他們說我動作慢，英文也不好，影響大家的進度。”鳳姐看起來很難過，“不懂的地方我也很想趕快學。可是我老了，眼睛看不清楚帳單，他們講話又那麼快，我耳朵也不靈了。”

　　我上前抱了一下鳳姐的肩膀，不知道說甚麼好。

　　“我從小就不認識幾個字。來到國外，英文也就看得懂一點點。不像你們年輕人，東西看兩三遍就記住了。他們覺得我很笨，都很沒有耐心，也不願意多教我。我一個人很傻地站在那邊，感覺自己很多餘。”

　　“鳳姐，不然你和上面說一下，調來這邊和我一起做。”

　　“你是用電腦的，他們很需要你的幫忙。你的時間也寶貴，還是不要浪費在我這裡，花在更重要的地方上吧！”

　　“那我和他們說一下，叫他們注意一下態度吧！”

　　“大家都很忙也很累，心情不好難免的，”鳳姐反而來安慰我，“如果他們這樣對我，心情會好一點，我也沒有所謂的。”

　　“鳳姐你這樣太委屈了啦。”我忽然很心疼。

　　“傻孩子，”鳳姐摸了一下我的頭，“人和人能夠認識，能夠相處，都是緣份啊。我們要珍惜這個因緣，知道嘛。”

　　“嗯。我知道。其實最近身邊也有很多人，影響我的心情。”我點頭，“但我都在試著原諒他們。我告訴自己，正因為他們堅硬的態度，所以才會讓我更堅強的進步。”

　　“你這麼想就對了。”鳳姐說，“反正我也快走了，不想弄得大家不愉快。我只是看到你，感覺很親切，心裡的話就不由自主地和你說了。你不需要太介意的。”

　　“鳳姐你要去哪裡？”

　　“你也知道，我現在是一個人在這裡。身邊也沒太多積蓄剩下。我覺得差不多是該回香港了。或者在澳洲再留段時間，找份工作，賺多點錢回去養老。一直做義工是我的心願，但有時候人也要面對現實啊。”

　　我聽了很難過，卻也無能為力，“那鳳姐打算甚麼時候走？”

　　“就下個禮拜了。”

　　“這麼快？”忽然好捨不得。

　　鳳姐看著我笑了，“我不是說了嘛，人和人之間，都是講緣份的。或許哪天我們會再見面呢！鳳姐沒甚麼東西好送你，就送你祝福吧！觀音菩薩一定會保佑你，今生都平平安安的。”

　　自那次後，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鳳姐了。初初有些掛念，久了也就習慣了想她的時候祝福她。鳳姐是好人，好人一定都會平平安安的。